‘曾令故宣蓬萊動,後使日月不居天。
這十四個字平平淡淡,卻叫湯脅呆立當場,心中的念頭如同雷霆震動,將所有雜念碾成涅粉,空空地恍惚起來。
“蓬萊…是那玄外之修,初伏仙君的山門,【故宣】就是他了…這位主人家至少與仙君在神通上能夠持平…”
這半句話已經夠驚人,可更加駭人聽聞的是後半句話。
‘日月不居天…’
‘他家…有一位執掌日月的仙君!’
別說執掌日月,就算是單獨執掌太陰或者太陽的人物在曆史長河中都屈指可數,更別說達到仙君的地步了!
‘可他說的…不是道中祖師…而是…主人家?’
這此中的差別可謂是高如天地!
如今大行於世的大道統,大多數都能追溯到三玄之上,即使不能,也至少是個魔頭釋祖的後人…他靈寶道統當年外出也是敢隨意給他人臉色的,但凡有人問起,照樣有話可答:
‘上奉玄庭第一土,下賜人間千百仙!’
可這靠得是靈寶道統的祖師!須相離世,道統沒落,他湯脅勉強算得上主人的身份…說句難聽的,靈寶道統至今連個金位都攀不上!
‘一位沒有離世的仙君…掌控日月…怎可能?’
這兩個條件相加,完全混淆了湯脅的判斷能力,按照他的道行判斷,這種情況是絕對不可能存在的,可眼前的一切又活脫脫地呈現在他麵前——誰有能力隔著位別神不知鬼不覺的將自己拉到另一處洞天?
“啪嗒。”
銀靴踩上玉橋的聲音清脆,將湯脅從迷茫之中驚醒,他抬起頭來,望見了無窮無盡的亭台樓閣,更璀璨如金的太陽宮闕,看著橋那邊恢弘到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廣大天際,終於升起了一絲疑惑:
‘這一切是真的嗎?’
這個疑惑短暫存在了一瞬,便被他拋出腦海。
無他,就算把這種種穿越位別時隨意拿捏他的手段當做是空談…可他湯脅如今再怎落魄,也是從真君一級權柄上退下來的人物,哪怕五形俱散,魂魄亦求得了仙真,得了真君位格,能遮住他眼睛的,也隻有是仙君了。
等到踏上那重重疊疊的白玉仙階,自己的身影出現在明月般水池的倒影之中,湯脅終於承認了這一切:
‘那隻有一個可能…’
‘有某位大人…是號稱離世絕俗、讓位新尊,實則根本沒有外出天外,而是在這一處無比宏大的洞天之中修行!’
‘會是誰呢?’
據湯脅所知,蓬萊仙君離開塵世極早,如果這位仙君要與他有交集,那必然不會超過三玄本尊及以下三代,而最有可能的就是自古秉持日月陰陽的青玄!
‘會是…【長塘玄君】?’
青玄諸脈,這位玄君繼承了太陰之道,而後又取得了仙君之號,正能對應這飄飄的太陰之道與高而絕巔的絕世手段…
可這卻叫湯脅糾結起來:
‘這位長塘仙君雖然修行太陰,卻並不忌諱自己的名號,傳世道統亦不少,常郡韓家也好、湖上的太陰諸閣也罷,往下的九邱…聽說紅塵之中是不少的!’
更不對的是,這長塘玄君在太古之時並不顯得多
出眾,更是一位低調謙遜的大人,是後來才神通大進,哪怕眾人讚他有仙君之實,他亦不取仙君之名,在太古之時根本沒有實力與動機去與初伏這樣的大人物爭鋒!
這家夥雖然在洞天錯過了曆代的大事變動,可對自己出生的那個年代頗為熟悉,也因為是古人,更了解更古老的事,僅僅是片刻之間,腦海中竟然已經過了好幾個人選。
真誥把難題推給他,倒是安然坐下,驅散了左右的仙兵,為他倒起茶來。
那清亮如水的太陰之光倒入杯中,鋪起陣陣桂香,這仙將笑道:
“天上千百年未開,我手沒什新鮮的東西,還請道友將就將就。”
湯脅眼睜睜地看著太陰之光在杯匯聚,好不容易捋出來一點思路又被打散了,連忙接過,細細端詳了,駭道:
“這是什話!”
別說他湯脅受困洞天的這千百年,就算他當年跟在真君師兄身後外出除魔的日子,都尚且沒有把太陰靈物當茶喝的道理!
‘奢侈…太奢侈了…絕對不可能是長塘道統!可總不可能是太陽罷?傳說不是出了個盈昃,身居太陽果位?
陸江仙驅使著真誥法身,一言不發,默默飲茶。
雖然對方的魂魄位格過高,不能隨意解析,可真靈已經錄了登名石,聽一聽心聲還是能做到的,任由對方發散,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這一杯茶反而堅定了湯脅的判斷,斟酌片刻,謹慎地道:
“竟不知天上的大人是這樣大的人物,居在陰陽,我觀這一處仙宮,想必是太陰主位了…”
他這句話問得極為巧妙,秉持日月的人物不多,卻
很有可能仙君暗暗秉持了餘位他湯脅也不知道,可太陰太陽終究隻能占一個,隻要問出了果位,幾乎就能把位格給定住了!
這仙將卻眨了眨淩厲的眼睛,搖頭道:
“如今玄庭隱匿,自然太陰顯化,太陽封鎖,太陰主位,等著陰陽翻轉,破而入世,自然由太陽主位了!”
湯脅一路以來,為仙的三觀已經被震碎了一次又一次,謎團一個接著一個,可這句話卻讓他感受到遍體生寒,從尾椎骨一直冷到頭頂。
‘這是什意思。
‘太陰太陽…祂都要?總不可能是兩位仙君都在此地罷!
他那枚銅色瞳孔呆呆地望了一眼眼前的仙將,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可能:
‘是說這位仙君…顯世的時候是居太陽,如今改居太陰…
這讓他頗有明悟:
‘也就是讓出了曾經的太陽之位,才有後來的盈昃,歸根結底,他在古代還是太陽的主人。
哪怕是三玄嫡傳,能被稱之為仙君的同樣屈指可數,又要居於太陽,這條件已經足夠苛刻,湯脅所知的不過一位,結合對方如此恢宏的龐大宮室,威嚴又不至於張揚的態度,湯脅腦海中第一時間竟然覺得有這種可能了。
‘那位最恐怖、最霸道的、四君一體的青玄太陽之主…青玄主的二弟子。
‘在玄為大日清統明鬱太陽玄君、在道為日宮太陽真君、在神為玄禦諸鬱神君的【玄神元真紫曜仙君】!
‘也隻有祂了!也隻有祂了…蛟鳥著底飛…怎能不著底飛?天狼受誅,兩代大聖都被祂嚇得朝宗太陽,以祂的脾性,更有打得蓬萊震動的可能,日月不居天也太
正常不過了!
湯脅呆呆地舉著杯,覺得咽喉處仿佛有一口火焰在滾動,如處夢中,艱難地咽了咽茶水,竟然不知道如何開口。
這一位對整個太陽道法、乃至於火德、陰陽的影響太大了,隻是修了無上仙訣,如今的道法早不記其名,可隻要稍微古老一些的,在五行陰陽論中總會提到這一位,隻用一個稱號代替。
‘【東君】。
這些真君神君之名往往冗長,可到了隻用兩個字來代表,往往有另一種極為精煉的恐怖——他對三界的影響太過龐大,即使修了無上仙訣人們同樣無法繞開他的名字,隻能用這二字取代。
‘哪怕須相祖師在此,見了他也要喊一聲前輩的…’
他這話可不是謙虛,甚至有些自誇——莫說古仙須相,就算是那位通玄首徒撞上了祂,依舊不能居主位…兩仙沒有交過手,不知神通上的差距,可一個是太陽,一個是少陽,本就要低上一頭了!
這震撼衝散了他心中對於【妙繁天】失守的失落與苦痛,這道正就這樣呆呆坐著,百般思慮化為一片狼藉,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
‘霞光上的那位…知道?
這叫他突然覺得好笑:
‘三玄在一簷…祂要是入了此地,估摸著也須叫一句大人,這位大人入太陰應當是清修不問世俗了,否則…按著這位太陽仙君的性子…’
他滿腹思慮,真誥同樣低眉飲茶,並未抬頭,心中的震撼並不比他少:
‘青玄麾下竟然…有這樣的人物…’
陸江仙原本聽說的最詳細、位格最高的還是兜玄的清乙仙君,【吾道司天門】已經堪為小修所能仰視之頂,可不曾想以隱世修道聞名的青玄還有這一個異
類!
‘神君、玄君、真君,這些名諱果然大有差異,不但對應著不同的領域,甚至可以有一位仙修將三者合而為一身…’
‘恐怕祂的神通,直指太陽本真!’
‘難怪能讓大聖避退,能讓湯脅稱【鬱儀仙】是給個餘位都不換…在這樣的人物手下持著太陽權柄,守在【東君】庭中,真君來拜訪都須客客氣氣。’
湯脅沉醉在這一片得了秘聞的竊喜之中,真誥同樣也在消化所得的消息,似乎沉默得夠久了,終於開口,有些惋惜地道:
“天上久不出世,我也是近年才從太陰之中顯出,接管這一處府邸,諸事繁多,卻不曾想昔日的靈寶道統,如今竟然隻剩下…道友了!”
湯脅方才體會了別家之輝煌,到了自己身上,可謂是又酸又苦,久久不言,收拾了情緒,道:
“我道傳承眾多,不至於此,其實…本不止洞天的,甚至…我隻能算作個守著舊時仙家法場的!”
“我修行時,【妙繁天】多寶多仙,道庭之祖又成了道胎,神通廣大,可謂是風光至極,我算是老實修行,不問外事的了,卻也知道我這些同門師弟的風光…”
他麵上流露出一些苦楚的笑容:
“我這一心修行的人物,求餘不成,得了仙人看重,也能學一學假仙,那時不但受了寶土金性,道祖還親自將一道餘位往我心肺藏了七十一日,為我煉就位格,從此多了七百一十年壽,又躲在道胎之下,天道也少拿三災打我,可謂是得意又逍遙…”
“我靈寶道統風光歸風光,卻不長久,實則道祖須相棄世而去的時間很早,我遂早早就不敢出洞天了,祂前三次還有回來,最後一次在【妙繁天】見了諸子弟,挑出我來,便秘密囑咐我:【三玄必有閱牆之爭,汝守妙繁天,天塌地陷亦不得出,百千劫過了,應有光明。】”
坐在對麵的真誥倒了茶,眼神中光彩更重,聽著他道:
“那時通玄大盛,道中典籍、修士都在通玄宮中,我師祖坐鎮其中,他求道胎失敗而隕,我便覺不妙,與師弟立刻鎖了洞天,藏身其中…”
他的話語之間平平淡淡,可陸江仙不斷感應著他的心念,浮現在這湯脅心頭的景象卻讓他也忍不住側目。
狂風滾滾師弟以一身性命為燃料推動位別,湯脅則立在空蕩蕩的仙座之前,親手將自己的頭顱割下來,趁機放進位別之中的酷烈景象——在他口中不過四個字【藏身其中】!
‘實是苦楚不足為外人道也…’
真誥略有些發愣,湯脅歎了口氣,道:
“當時還是有聯係的,諸位同門在通玄宮中過得不錯,時不時有道統和人才交流,可後來幾個同門先後求道隕落,通玄宮解散,諸多道統散落,我【妙繁天】與外界道統的聯係一下子就少了…”
湯脅說到此處,頓了頓,顯得有些難以啟齒,道:
“之後的事情我所知甚少,當時寶土有人,為防止位別丟失,我等是一口氣鎖了上千年,聽聞那時候王朝興滅,有一位大人應運而出,叫社仙,將他們整合起來,叫什…叫什【帝宣道宮】。”
“社仙!”
陸江仙可不止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最早在遲步梓口中就有所聽聞,乃是古代推倒雷宮的仙道魁首!
他聽了這名字,一下有了極高的興趣,湯脅顯然也不意外,羞愧道:
“也不叫道友多猜,這位社仙大人就是我靈寶道統出身,成就神通圓滿,當時寶土有人,祂再世修宣土,成就了帝宣中土用業神君…推倒了雷宮!”
“原來是靈寶人物…”
麵對陸江仙的讚揚,湯脅沒有半點喜色,甚至有了暗暗的羞愧,隻道:
“祂畢竟轉世去其他道途修行了,靈寶道統隻是被祂整合進【帝宣道宮】的道統之一,這道宮取代通玄宮,一度成了天下的仙道魁首,卻盛極而衰,自上而下,轟然倒塌…”
“這一塌,我【妙繁天】外的靈寶正統幾乎盡數滅絕,隻剩下一些支係了。”
真誥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明悟,道:
“難怪…”
也難怪這湯脅躲在洞天這樣久,甚至駁斥王子琊時說什【再為天下貢獻一名攪動風雲的大人物】…原來社稷之亂,靈寶道統的人物還出過大功勞!
‘倒也是推倒天綱的重要人物了…’
他沉思著,湯脅滿麵唏噓,道:
“我靈寶道統雖然當不上通玄四大嫡傳那樣高貴,卻也是授過祖師畫像的,淪落至今,實在無顏見先輩!”
陸江仙聽了這一陣,實打實也有些感慨,道:
“這話卻不是這樣說…既然受了大人的命令,【妙繁天】能保存至今,已經足以得他一句讚歎!”
湯脅連連搖頭,不肯認同,隻道:
“如今的湯脅,隻餘下這一點殘軀…一如今日的靈寶,都是在苟延殘喘了!”
真誥負手落座微微眯眼,仔細瞧他。
‘他動了心思。’
這並不值得意外,對湯脅來說,須相的手段成了空,【妙繁天】對以真誥為首的日月洞天勢力來說完全不設防,湯脅心中正在思考真誥的意圖、如何保住靈寶道統以及——如何借力。
對湯脅來說,真誥代表的勢力的確疑似高不可言,
可湯脅不是遲步梓、不是蕩江、更不是捏出來的少翔,他有背景、有靠山,更有眼界。
‘我無緣無故拉他來如此洞天,一定是需要個理由的。
湯脅實則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更在乎靈寶道統的存續,如果眼前的真誥不能拿出個合理的、溫和的動機,此人恐怕立刻有疑!
‘湯脅還是要小心應對,他本身是一筆極珍貴的靈藏不說,也極有研究價值。
‘而他的魂魄尊貴,我目前的神通難以動手腳,這一出事,王子琊必然很快察覺,一位得了仙人的命令、輩份極大的靈寶高修的死,足以驚動通玄真君,我固然不懼暴露,可事情的發展將會變得不可捉摸…’
與此同時,端坐在桌前的仙將開口,將早就準備好的借口全盤托出,幽幽地道:
“今日找到道友這,一來是曾有些舊緣分,頗為親近,二來…也是有些緣分要了結。”
湯脅如夢初醒,連連點頭,他家祖師須相一向人緣極好,交友廣泛,三玄四道乃至於玄外之道亦有涉及,本是不稀奇的事情,便道:
“大人請講!”
真誥目光微動,輕聲道:
“我天上曾有一仙官下凡,曆經磨難,受明陽殺傷,從而有成全之功…而紅塵羈縻,顛倒反複,讓他沉入輪回,落到靈寶道統去了。”
湯脅聽了這話,好生一陣明悟:
‘難怪會找上我!
他忖了一瞬,道:
“戚覽堰?”
“不錯。”
陸江仙正是著眼此人!
戚覽堰受了古代的頂級玄藥,享受的是通玄嫡係轉世的待遇,又有木德隕落為土的加持,成就未必會低到哪去。
而戚覽堰的真靈在登名石上,種種性命都落在陸江仙手,更難得的是即將轉世…在這個過程中,他幾乎可以不用涉及現世又毫無痕跡地暗暗修改對方的所有出身!
‘借雞生蛋,李代桃僵!
‘他可以是戚覽堰,也可以是帶著我太陰仙府密藏轉世的戚仙將——誰說不是呢?他大可想起來他轉世為戚覽堰之前的【種種經曆】!
他轉世而去的地方又是靈寶道統最隱秘的【妙繁天】,在那一處清淨修行重回神通,隻要有眼前這湯脅配合,這轉世之身幾乎不會打擾到現世的所有布局,卻又是一枚實力進展恐怖,可以隨時催動的上好棋子——對於戚覽堰求道,通玄的阻攔必定極少不說,極有可能還有幫助!
如此高回報又低風險之事,陸江仙自然有意而在另一方麵來看,這本也是他用來解釋堂堂仙君道統位格無緣無故接近湯脅的、堂而皇之的理由!
果然,聽了他這話,湯脅頗有些明悟,緩緩點頭,道:
“我明白了…不知貴道,可有什安排在他身上?”
這真誥起身,在庭中踱了數步,笑道:
“自然是宣歸二土!”
即便陸江仙坐擁太陰,卻仍然沒有讓這一枚棋子向三陰靠攏的意思,一來對方身上沒有符種,他自然不可能去時時教導,隻能做臨時推動的棋子,二來,通玄安排好了氣象,靈寶道統最擅長培養的隻能是宣歸二土,無論是太陰功法還是靈氣、甚至是動機都無法解釋從何來…
陸江仙心底的念頭卻不斷湧動,有如千百雷霆流轉不息。
‘而社仙宣土的傳承…我手中——亦有一份!’
那新雨群礁之下,正有一道顯化宣歸二土的社稷傳承,不但如此,那處甚至還有一枚宣土金性!
幾乎是瞬息之間,高處的庭院之中,風雪交織,一枚空白玉簡已經浮現在陸江仙掌間,正是【白湘峰元君顯道秘訣】!
‘唯一可惜的是…戚覽堰這家夥,終究差了一點分量…就算再世修行,有戚家、觀化、靈寶道統的支持,又有此金性加持、秘法輔助,目前來看,求果位也很渺茫,從旁求餘求閏都得靠運氣…’
可如今隻要是有可能得到真君一級助力的機會,陸江仙通通不會放過,更何況是戚覽堰這種李代桃僵,不須自家出力的買賣!
‘總之是久遠的暗子,錦上添花,以防不時之需,後續說不定另有用途,眼下隻能看作是調動湯脅的借口,等到他再世有求金可能,李周巍、遲步梓能成早成了。’
‘等到那時,即使他不成,得幾份金性回來,亦是好事!…如果到時候滿盤皆輸,要真的淪落到要指望他,我自己離苟延殘喘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