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幽山拂袖起身,畫舫珠簾無風自動,他離開畫舫時,夜色仿佛實質般鋪天蓋地傾瀉下來。
安知鹿看著王幽山消失之處,他的背心漸漸沁出水漬,哪怕是凜冬時分,他的整件衣衫也慢慢被冷汗濕透。
他和王幽山對話時看似鎮定自若,然而心中卻是緊張到了極點,值得慶幸的是,這場主動出擊的豪賭,他終於是賭贏了。
不管王幽山是否會將他需要的東西傳授給他,至少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並無性命之憂。
他自己是將領,但麵對王幽山這種存在時,他依舊有種秀才遇到兵的感覺,哪怕他現在開了竅一般,但玄慶法師離開世間之後,王幽山恐怕是此時修行者世界之中最強大的存在,不管他有多少的野心,有多周密的計劃,現在的他麵對王幽山的殺心依舊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
揚州作為漕運樞紐,冬季運河船隻來往仍盛。
河岸商鋪林立,雪中酒旗招展。
十長街市井連,描述的便是揚州的熱鬧。
東關街中,青石板路上的淺雪早已消融,茶肆蒸騰的熱氣在燈籠的暖光中起舞,很多胡商在吃食鋪子和本地居民圍爐閑話。
驅寒的羊湯和散發著甜膩香氣的千層油膏對於來往的人群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就連王幽山都忍不住駐足。
在微微猶豫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之後,他走進了這間臨河的小吃鋪子。
這家鋪子的夥計是會做生意的,招呼王幽山坐下之後,除了王幽山要的那兩樣東西之外,他還熱情的推薦了自己這家鋪子很出名的糯米藕和鹽漬鵝肉、冬釀甜酒。
這夥計哪知道眼下這名麵無表情的老人是天下最可怕的修行者之一,他還開玩笑道,他們家鋪子用來做鹽漬鵝肉的鵝都是那種見人會追著幹的霸王鵝。
王幽山也無所謂,讓他將推薦的東西都來了一份。
在李氏機要處垮台之前,他即便有時候會在唐境遊走,但一直都會刻意隱匿著行藏,幾乎不會在街巷之中拋頭露麵。
尤其他始終覺得玄慶法師是自己最大的威脅,他覺得說不定玄慶法師和李氏機要處也有一定的關係,直到玄慶法師離開世間,李沉山、李歸塵這樣的李氏巨頭相繼死去之後,他的心境才發生些許變化,才覺得自己無必要時刻躲藏在暗處。
在這揚州,他確定沒有人能夠威脅自己的生命,但當他和尋常的旅人一樣,坐在這間鋪子看著眼前這條熱鬧的街道時,他的嘴角還是不由得浮現出一絲苦笑。
賣炭翁的獨輪車在石板路上碾出黑痕,挑水夫灑落的水漬衝刷著那些炭屑,道路上這種痕跡不會引起正常的旅人的注意,但落在他的眼中,他總是感覺那些黑痕像是詭異的符咒。
不遠處幾個裹著羊皮襖的商販蹲在橋墩下,用自己的木碗在喝羊湯,那羊湯除了蔥花之外,還有飄著一些灰白色的菌菇。
他又覺得那些菌菇好像曬幹了的人耳朵,又忍不住覺得這菌菇是不是有毒。
隔壁那家叫做“金氏骨湯”的鋪子,門口支著大鐵鍋,鐵鍋劇烈翻騰的白色濃湯之中,沉浮著許多藥材,但他卻覺得那湯底的骨頭很像人的指骨,等到用心去感知時,卻發現隻是一節節的藥材。
他甚至覺得轉角的糖畫攤上,那個正在削著麥芽糖的小販手腕上有獨特的刺青,但認真看去,卻發現隻是那人不小心碰上的鍋底灰。
明明沒有任何的殺意,明明隻是世間食的普通人,然而他卻依舊疑神疑鬼般覺得到處都是殺機。
世間隻有那條剛剛誕生的幼龍,已無成了氣候的真龍。
然而安知鹿和他的一席話,卻是再次提醒了他,世無成氣候的真龍時,他現在卻是世間很多人盯著的“真龍”。
屍蠱之法、控屍法門…他身上擁有的許多東西,都令世人垂涎,甚至能夠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太子有太子的野心。
他覺得自己才是李氏正統,一心想著的是那張龍椅。
安知鹿有安知鹿的野心,他隻知道一心往上爬,爬到一個根本沒有人能夠再將他當做棋子,掌控他命運的地方。
顧留白有著顧留白的追求,他想要幫沈七七看著這個大唐,不讓這個盛世轟然崩塌。
但自己呢?
喝著冬釀甜酒,吃著醃製得十分入味的鹽鵝時,王幽山走神了數次。
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
在生命漸漸接近終結的這段時間,自己存在於這世間的意義是什?自己想要做什?
王幽山看著自己如枯朽竹節的手指,他許久得不出答案。
那條幼龍並非小幽。
他想要那條幼龍好好的活著,隻是覺得它的本性會和小幽一樣善良,而更為關鍵的原因,是那條幼龍能夠感覺到他的心情,它感覺到他將它視為親人,所以它潛意識對他真正親近。
那這世上,還有人真正的將他視為親人?
“客官,這是小店新醃的醬菜,味道很不錯的,我們自己吃的,看你是外地來的,興許沒吃過,送你一碟。”店鋪的夥計端來了一碟子醬菜。
王幽山緩緩的點了點頭。
等到這夥計端著一份新切好的鹽鵝從後廚走出來時,他看到王幽山已經離開。
羊湯和千層油糕還有剩的,那鹽鵝和醬菜還有冬釀甜酒已經都被吃完喝完。
而讓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的是,他看到醬菜碟子上放了很多碎銀子。
這些碎銀子,足以在這個店鋪吃上一百頓。
這名夥計並不知道這名老人的年紀比此時揚州城所有老人的年紀都大,他也並不知曉,哪怕這名老人活了這多歲數,這老人的一生之中,也很少遇到真正對待他的人。
……
沅陵城是控製沅水上遊航運咽喉,逆流三日抵黔中道,順流五日達洞庭湖,剛過元宵節,這座城就突然出現了可怖的瘟疫。
更夫老趙頭是第一個發現異常的。正月十八那夜,他敲著梆子走過西市胡餅鋪時,聞到門縫滲出的腐味比臘月醃壞的魚鯗還要刺鼻。等官差破門而入時,五具屍體圍坐未熄的火塘邊,麵部呈現詭異的"笑麵"狀:嘴角因肌肉痙攣撕裂至耳根,露出沾滿黑血的牙床。最年幼的女童雙手插在陶甕,指縫間黏連著糜爛的皮肉,甕中發黴的麵團竟長出絨毛狀菌絲。
接著遭殃的就是老趙頭和最先接觸這些屍體的官差們,他們在十餘日之後就吐著濁沫暴斃,上方派來的仵作剖驗時,他們的髒腑已化成灰綠色膿漿,肋骨間懸著的肺葉布滿蜂窩狀孔洞,像被無數看不見的嘴啃噬過。
接著和這些人接觸過的人也紛紛染病,從辰州府急調過來的一批醫官在十餘日之後也成了這樣的屍體,他們隻留下了一些筆記,“染病者會先畏光,然後更加畏寒,肌膚之中會滲出膿液,等到滲出膿液之後,內髒已經開始腐化,無藥可解。無需觸碰屍身,近距離接觸者,極易感染疫疾。”
也就在此時,民間傳開一首詩,說是最為出名的詩人李拾遺經過辰州時所著。
腐蛾銜菌撲衙署,萬井笑麵沸如癲。蠱脹兒掏甕中糜,骨笛吹裂仵作箋。夜郎磷火照肺洞,禦溝漂來藥官髯。君不見:去年瘟神食更漏,今年疫鬼嚼礦簽!朱砂匣迸灰綠漿,太醫簿生絨毛癬。二十八宿掩鼻泣,獨有刺史數銅錢!
這首詩一傳開,整個朝野震動。
這就已經不隻是描述瘟疫的慘狀了,而是暗指這瘟疫之中還有人禍。
這首詩出現在顧留白的麵前時,顧留白就知道太子應該是要起兵了。
他在冥柏坡時就和陳屠玩過黑眼疾,所以他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太子起兵的底氣,居然是來自疫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