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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陸念的眉頭皺了一下。

她的臉上沒有憤怒,也沒有不屑,反倒是出人意料地露出了些許茫然。

額發被夜風吹散,一並舞動的還有那石桌旁樹梢上未盡黃的葉子。

似乎是風聲幹擾了她的聽力。

又像是耳鳴,嗡嗡嗡的,陸念想,可能是最後掙紮著的秋蟬。

於是,她問道:“你說什?”

章瑛的身體顫抖。

她的弦繃得太緊了,以至於她並未發現陸念的反應與平日截然不同。

等她想要重複一遍時,阿薇卻又再一次撲了過來。

之前是為了擋開她,這一次是想捂住她的嘴。

幾乎是一瞬間,章瑛像是突然醒悟了什,她整個人往後倒去,寧可摔在地上也要避開阿薇掩過來的手。

用盡全身的力氣,她大喊道:“陸念,你會遭報應的!你,還有你女兒,你們都會遭報應的!唔唔唔…”

嘴巴被緊緊捂住了。

章瑛試著掙開,可她的力氣完全不是阿薇的對手。

明明掙脫不了,章瑛卻笑了起來。

滿是淚水的眼睛,是暢快又瘋狂的笑意,因為她看清楚了,在她說出那句話的時候,陸念像是遭了雷劈一樣,而阿薇的臉上是明顯的慌亂與驚恐。

看吧。

人,都是會怕報應的。

也都是會遭報應的!

阿薇的手抖得很厲害,她幾乎不能控製手下的力道。

一麵控製章瑛,她一麵扭頭去看陸念,一遍遍不停地道:“你別聽她的,你看我、你看著我!”但陸念沒有給她回應。

“母親!”阿薇狠狠咬了一下唇,血珠子泌出來,她用血腥氣逼自己冷靜些,“陸念!陸念!你看著我!”

回應她的隻有一陣夜風,以及突兀而起的捶門聲。

後院的大門外,陸致邊捶門邊喊:“表姐!姑母!”

阿薇沒有空管他。

好在,她終是有了幫手。

中秋夜,接待的客人有限,廚娘們早前就散了。

青茵是侯府家生子,阿薇給她放了假,讓她早些回去。

聞嬤嬤去打聽安國公府被圍的消息了,以至於後頭院子,除了母女兩人隻有一個小囡。

翁娘子剛跟著章瑛進來,先一步把小囡抱回屋去,又依著以往的安排回前頭看顧大堂去了。她並沒有多擔憂。

被尋上門吵架怕什?

她們夫人和姑娘論嘴皮子可從來沒有輸過!

直到,她聽到了姑娘那明顯不對勁的顫抖聲音,翁娘子才急匆匆地跑回後院來。

掀開簾子,她臉色一白。

捶門聲更重了,屋子的小囡被嚇哭了,夫人像是丟了魂,姑娘捂著那章夫人的嘴,都倒在地上……太亂了,亂得她不知所措。

心慌中,翁娘子狠狠地扭了下大腿,痛處讓人清明些許。

她問:“姑娘,開不開門?”

阿薇聞聲回神,忙道:“開。”

翁娘子三步並兩步拉開了後門。

門外,是陸致和陸駿。

陸駿是被桑氏催來的。

“她們不說回來,你就去接。劉玄德三顧茅廬,世子你再去一次又怎樣?”

陸駿隻得再來,還帶上了兒子當說客。

沒成想,兩人才到胡同口,突然就聽見一聲尖利的女聲,喊著什“陸念你會遭報應的”。陸駿大驚,而動作麻溜的陸致撒腿就跑,衝過來捶門。

門一開,兩人前後腳進來,也被頭狀況嚇了一跳。

陸駿看不清被阿薇製在身下的人,問:“這是誰?”

陸致上前去,黑著臉問:“表姐,她罵姑母做什?”

“找塊帕子來,堵她的嘴。”阿薇交代道。

陸致二話不說,進了廚房又出來,手多了塊抹布。

阿薇一把抓過來,塞到章瑛嘴巴。

“你看著她,別讓她動彈,”她吩咐完陸致,從地上爬起身來,又和翁娘子道,“娘子看著前頭,客人吃得差不多了就打烊吧。”

翁娘子應了聲,回屋把小囡抱去前頭哄。

阿薇再不管其他,隻扶住了神遊天外的陸念。

她讓陸念轉過身去,背朝著章瑛,將人按在石凳上。

“母親?”阿薇喚著。

陸念還是沒有反應。

陸駿也看出陸念的不對勁來,急忙問阿薇:“她怎了?是不是又要犯病了?”

阿薇沒有回答,隻緊緊握住了陸念的手。

陸念的手冰涼一片,手心卻是潮的。

阿薇又去捧陸念的臉頰:“看著我,眼睛看著我,我在這。”

聲音中,陸念的眼珠子轉了轉,視線好似落在了阿薇的身上,卻是渙散著的。

阿薇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而眼淚,卻一滴滴地浮了上來。

一旁,陸駿見她們母女兩人這樣,一時也懵得厲害。

“前兩天不是還好好的嗎?怎說犯病就犯病了?”

“又怎受刺激了?是剛才說的那句話?”

“那句話怎了?遭報應怎了?”

怎會受不得這樣的三個字?

明明已經好起來了,明明搬出侯府後再沒有發過症的人,怎突然間就又……

倏然,他的腦海是陸念揮劍的模樣,六親不認,又癲又瘋,傷人傷己;也是青石板地磚上的那染血的腳印,紮得人呼吸困難。

他怕死了大姐那副樣子。

他不想大姐再犯病犯成那樣!

陸駿喃喃自問:“大姐這輩子什難聽話都聽過,怎會……”

回答他的是阿薇。

“因為這是她聽過最最難聽、最最誅心的話。”

這是阿薇在蜀地莊子上照顧陸念的那兩年間,慢慢知道的事情。

“你會遭報應的。”

類似的話,陸念聽過很多很多次。

“性子這般強硬不知變通,早晚遭報應!”

“女兒生下來體弱,就是你的報應。”

“你母親死得早,定是你上輩子行事不端的報應!”

“人,還是要積德行善,你多去拜拜菩薩、吃齋念經,給阿薇求個平安。”

陸念並不是那種虔誠的信眾。

她會給早亡的母親辦家廟、擺道場,但她並不是一心向佛,把改變和追求都寄托在菩薩恩典上。可餘如薇的身體太弱了。

弱到,陸念願意用一切辦法去祈求女兒能康健一些。

為此,她願意三步一拜上高山,願意長年茹素求平安。

她不信什報應,卻也求著自己身上的孽障能少些、再少些。

隻是,那從來不是陸念的孽障,是毒,是餘家那汙濁不堪的內催生出來的扭曲、焦躁的惡毒。陸念醒悟的那日,時隔多年吃了葷,又吐得昏天暗地。

她拿起了刀,用自己的方式去回報、去了結。

於是,她又聽到了那些話。

“陸念,你會遭報應的!”

“你不怕報應到你女兒身上?”

“活該你娘死得早,活該你女兒活不長!”

“你下輩子都要受報應!”

那些惡毒的話語仿佛咒語枷鎖,沉沉拘在陸念身上。

她瘋她癲她狂,她抱著餘如薇的骨灰壇子痛苦不已,病得渾渾噩噩。

阿薇記得那時的陸念。

她和聞嬤嬤用了差不多兩年,讓陸念的病情緩解下來,讓陸念能夠好好用食、甚至喜歡上用食。陸念有了明確的目標,她們一步步走到今日。

偏偏、偏偏就被章瑛那榆木腦袋,口不擇言中說了最不該說的話。

阿薇湊近了陸念,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低聲重複著,想把陸念的渙散的心神拉回來:“沒事的,您聽我說,沒事的。一報還一報,都還回去了,就都了結了。”

“我陪著您,您看,今兒中秋呢,我們說好了看月亮、吃月餅。”

“您不是最喜歡春暉園的月亮了嗎?”

“我做了那多月餅,有您喜歡的豆沙蓉。”

說著,阿薇下意識想拿月餅來給陸念看,望向桌上,卻隻剩空蕩蕩的。

那裝了月餅的食盒在先前的碰撞中落到了地上,散落在不遠處,不成型、也吃不得了。

眼淚終是落了下來。

阿薇抵著陸念的額頭,抽泣著道:“我重新做,好不好?”

回答她的不是陸念,而是章瑛。

陸致一個半大小子,全神貫注下倒是能管住章瑛,但他無法不擔心陸念,時不時就抬頭看向陸念和阿薇緩過來勁的章瑛抓住空隙,悄悄拔下了頭發上的簪子。

一手揮舞逼退陸致,一手扯出口中抹布。

“你也會怕報應?”章瑛的聲音尖銳,“你害我們時,就沒有想過要遭報應?”

“你多愛你母親啊,你為了她可以和繼母拚命,你甚至為此把岑家都弄倒了!”

“你也那愛你女兒,你誰都不在乎,就隻在乎母親和女兒!”

“你怎能挑撥別人家的母女情誼!”

陸致幾次想去攔她,都被章瑛手上胡亂揮動的簪子給逼得靠近不得。

阿薇趕忙捂住了陸念的耳朵,不讓她聽章瑛的話。

章瑛沒有停下來。

“我詛咒你!”

“咒你母女離心!咒你白發人送黑發人!”

“咒你下輩子喪母!下輩子也斷子絕孫!”

話語中的惡意讓陸致目瞪口呆。

陸駿臉色黑得厲害。

他自然認出了章瑛,論年紀,章瑛比他小,論輩分,章瑛嫁給岑哲後大了他一輩,往常陸駿就不怎和他們夫妻打交道。

但這一刻,章瑛這些話讓他氣急起來。

“你有病啊!”陸駿怒道,“跑到別人鋪子來詛咒人,你和你母親有什紛爭,你們母女解決去!”看著月光下刺目的簪子,他又去叫阿薇:“別與她糾纏,你帶你母親先走。”

阿薇沒有動。

她聽不見陸駿的話,反倒是章瑛的暴言鑽入了腦海之中,激得她血氣翻滾。

她看到的,是陸念那震動的瞳孔,那憤怒、那悲痛。

那眼瞳像是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卷著陸念沉下去,也把她也一並拉扯下去。

沉得厲害,痛得厲害。

阿薇放開了陸念,不再捂著她的耳朵。

陸駿看她三兩步衝進廚房,立刻又出來,手的銀光比章瑛手中的更盛。

那是一把廚刀。

陸致也看到了,頃刻間後脖頸冷汗淋漓。

那日表姐是殺雞嚇人,今天呢?

今天沒有雞,今天隻有一個胡言亂語的章瑛!

“表姐!”陸致嚇得聲音直抖,“你別……”

陸駿頭皮發麻,想去拽阿薇,又被鋒利的刀刃逼得後退。

他扭頭去吼章瑛:“你還不跑?真想挨刀子嗎?”

“砍啊!”章瑛嘶啞著哭喊,“我家沒了,安國公府被抄了!因為她們兩個,就因為她們!那就都不活了!”

陸駿隻得去喚陸念。

上一次,大姐發病提劍時,隻有阿薇能近身,也隻有阿薇能讓她冷靜下來。

那現在能阻止阿薇的是不是隻有大姐了?

可陸念還是之前那樣子。

圓月當空,清亮月光下,陸念卻像是丟了魂。

她就坐在那兒,沒人知道她在想什,又或者什都沒有想。

隻有陸念自己清楚,她的思緒是混沌的,大霧彌漫,她被困在其中,不分南北。

隱隱約約的,她好似聽到了些許呼喚的聲音,又被嗡聲鳴叫的秋蟬蓋過。

可能也不是秋蟬吧……

是她心底的嘈雜,是她的困境。

呼吸間,是濃鬱的煙火,鋪天蓋地,刺激得人咳嗽,可她又咳不出來。

那是她的阿薇離開她時候的氣息……

她想留住女兒的。

拚了命也想留住的。

皎潔月色照亮了瞳孔,陸念看到了更明亮的銀光。

章瑛看著步步逼近的阿薇,退也不退,隻是問道:“你和我說那些話時在想什?你也有母親,你怎能?!”

阿薇的嘴角垂著,唇上是一道深深的血痕。

嘴唇囁囁,無人知道她在說什。

隻有她自己知道,她想說的是,她也早已家破人亡。

她的家,毀在安國公、就毀在章瑛的父親手中!

忽然,空餘的那隻手的手腕上傳來一陣潮濕的涼意。

阿薇愣了下,低頭看去。

扣住她的手很白、很瘦,新染的蔻丹在月色下豔得仿佛綻開的花。

她木然抬起頭,看向了手的主人。

陸念不知道何時清醒過來了。

“看著我,”陸念聲音喑啞,語氣又格外溫柔,“你看著我。”

阿薇一瞬不瞬看著她。

那雙眼睛依舊如潭水,卻不再拖著人往下沉,它含著淚,湧上來時仿佛一張浮床,把人托著舉著。“不是要看月亮、吃月餅嗎?”陸念輕輕問著,“阿薇,我餓了,我的月餅呢?”

握著廚刀的手緩緩放了下來,阿薇哭著道:“我再做些,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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