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庵。
天剛蒙蒙亮,如意便將新汲的井水兌上溫水,注入瓷盆。
清冽的水汽混著暖意升騰,在晨光中凝成白霧。
錦書伺候著薛綏淨麵,見她指尖觸到水麵,輕輕一顫。
“姑娘,可是水太涼了?”
薛綏搖搖頭,接過柔軟的巾帕,笑著輕輕拭幹臉頰。
“無妨,這樣更清醒些。”
她抬眼看向案上磨得光亮的銅鏡。
鏡中人素麵朝天,唯有一雙眼睛映著窗外透入的熹微晨光,亮得驚人。
“瞧這日頭,怕是要晴好一陣兒了。”
錦書意識到她在說什,低聲笑道:
“皇後娘娘的龍胎,令龍顏大悅,不僅免了陸氏一族的責罰,還赦免了文嘉公主的禁足,如今滿城都在議論,說這是天佑大梁,祥瑞所鍾。姑娘,這步棋,當真是妙極了。”
薛綏唇角微微牽動了一下,又恢複了平靜。
“順勢而為罷了。算不得妙手。”
她放下帕子,走到窗邊,推開窗欞。
院中的桃樹開得正盛。
粉白的花瓣上沾著朝起的露水,晶瑩剔透。風一過,便有幾片打著旋兒飄落。
“姑娘。”如意端著清粥小菜進來,擺放碗筷時,見她望著落花出神,忽然開口。
“你說,那深宮的娘娘們,是不是就像這樹上的花,看著光鮮亮麗,實則風一吹,便落了……再也拾不起來?”
薛綏一怔,隨即失笑。
“我們如意今日怎大發感慨?莫不是想找如意郎君了?”
如意的小圓臉,騰地紅了,跺腳道:
“誰要什如意郎君了,哪個兒郎有姑娘待婢子這般好?如意才不要嫁人,這輩子都要跟著姑娘吃齋念佛的……”
薛綏被她逗笑,難得鬆快幾分。
“好好好,先把醬菜碟子擺上,用飯吧。”
她轉身走到桌邊坐下,似是想到什,又低聲吩咐。
“錦書,飯後去趟幽篁居,將我們昨日整理的那些經卷送去,就說水月庵新得了幾卷譯本,想請殿下午後到別院來,過目提點。”
稍一停頓,又揚眉。
“記得捎上一匣山上今春新摘的金銀花茶,給殿下潤喉……”
錦書眼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是。婢子這便去準備。”
她們都知道,送經卷是假,姑娘要去見太子殿下是真。
如意一邊替薛綏布菜,一邊忍不住打趣起來。
“我看姑娘才是想找如意郎君了呢……”
薛綏瞥她一眼,不置可否,自顧自地舀起一勺清粥。
“佛門清淨地,休說癡纏言。”
小昭抬眼飛快地掃她,不知為何,心莫名想到了大郎君……
他那神仙人物,為何就不是姑娘心上的人呢?
五更天不到,李肇便內侍伺候著更衣,準備上朝。
步出東宮時,東方才剛泛起魚肚白。
他按例在上朝之前,先去椒房殿問安。
不料踏入殿門時,意外看到崇昭帝。
兩碗米粥,幾碟小菜,帝後二人對坐,氣氛竟是少有的平和。
謝皇後倚著軟枕,麵色仍顯蒼白,眼中卻帶著柔婉的笑意,時不時低語幾聲。
崇昭帝伸手試了試她額間的溫度,又夾起兩根筍絲,遞到她的唇邊,好像尋常人家的丈夫,正對著有孕的妻室噓寒問暖。
這幅尋常夫妻般的溫情畫麵,長到二十來歲,李肇從未見過。
從前,父皇在母後跟前總是端著帝王威儀,二人見了麵,問候也是言簡意賅,如此親近的場景,競似南柯幽夢,不像是真的。
李肇心中泛起微瀾,腳步不由一滯。
謝皇後看到他,臉上笑意更深了些。
“肇兒來了。”
崇昭帝抬眸,看著這個比他還要高上許多的兒子,臉上露出難得的和悅。
“免禮。太子可曾用膳?坐下一同用些。”
李肇依禮躬身拜下,“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
聲落,他才在下首半坐,看向謝皇後。
“母後鳳體,今日可鬆泛些了?”
“好多了。”謝皇後的聲音帶著一絲虛弱,仿佛在強打著精神,卻又隱隱透著滿足。
“陛下眷顧,又有福澤護體,還能不好?”
她說著,目光溫軟地落在自己尚平坦的小腹上。
那是一個母親最自然的姿態。
崇昭帝見狀,臉上竟也罕見地漾開一層近乎慈愛的光暈,放下銀筷,溫聲道:“天心眷顧,賜此麟兒,是大梁的福氣,更是皇後你的福報。”
他看了看李肇,又對皇後笑道:“你看你教養出來的孩子,樣樣出挑,隻是這兩年,變得太過持重了些,少了些年輕意氣,半分不似朕當年啊………”
這溫和的語氣,和顏悅色的態度,顯然是受了祥瑞的影響。
但這份親近之下,是否藏著更深的試探與製衡?
李肇不敢掉以輕心,拱了拱手。
“父皇訓誡,兒臣謹記。”
崇昭帝點點頭,不經意地道:“你身為人子,政務之餘,也應多抽空來陪陪你母後,莫要總讓她掛心。李肇麵上不顯分毫,輕聲道:“兒臣謹記父皇教誨。隻是西疆之事未了,陸將軍謀反一案疑竇重重,兒臣在殿前領旨一月內查明真相,不敢有片刻懈怠,唯恐有負聖恩。”
崇昭帝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歎了口氣。
“西疆的事急不得,急則生亂,反誤大局。軍國重務,須得謀定而後動。蕭氏雖跋扈,陸家也未必全然無辜。朝堂之上,各方角力,你身為儲君,更要懂得沉住氣,多與朝中諸公商議,多聽聽老臣的見解,群策群力,方為上策……”
他頓了頓,目光在李肇身上打量,指尖無意識撚動明黃的袖口,語氣多了些審視與期許。
“說來,你也老大不小了。朕在你這個年紀,老大都已開蒙……身為儲君,立室延嗣乃宗廟社稷之重。早日選定太子妃,為皇室開枝散葉,綿延後嗣,方是穩固國本之道。此事,不可再拖了。朕和你母後,也盼著含飴弄孫。”
他意有所指。
罕見的說了許多推心置腹的體己家常,真像個父親。
但風波未平的當下,李肇不敢聽成尋常關心。
李肇目光微閃,再次頷首行禮。
“兒臣明白。”
“肇兒是個懂事的,婚姻大事,他自有分寸,定是聽從陛下的旨意。”謝皇後敏銳地感應到李肇的神色,溫聲打著圓場,生怕皇帝又提起什不合時宜的太子妃人選,惹出事端。
崇昭帝哼笑著抬眼,眸光似乎暗了一瞬。
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隻是朝李肇擺擺手。
“去吧,時辰不早了,莫誤正事。”
崇昭十三年三月末的這一場風波,最終以一場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天降聖火”為轉折,峰回路轉。塵埃落定。
消息如同長了翅膀,轉瞬便飛遍了京城。
望舒亭的聖光奇觀和椒房殿的祥瑞龍胎,如同兩塊強大的磁石,釋放出無窮的巨力,將上京城的權力天平悄然撥動,棋子紛紛移位。
連天氣都像在應和著這份喜氣,晴空萬。
內府重新擬定了皇後晨昏定省的儀製,太醫院更是輪番值守,不敢有絲毫懈怠,各種珍稀藥材、綾羅綢緞、金玉古玩……流水一般送入椒房殿。
連素來與椒房殿關係微妙的承慶太後,也差人送來了幾盆寓意吉祥的盆景,將姿態做得極足。皇後有孕,太子地位穩固,風頭一時無兩。
一夜間,風向驟變。
前來道賀、表忠、巴結奉承的妃嬪命婦絡繹不絕。
宮闈內,朝堂上,都在為恭賀祥瑞而歡慶,也為這驟然的變化,暗流湧動……
每個人都在掂量著風向,計算著得失,各自有了新的盤算。
最超然物外的人,當數圖雅。
當文嘉公主去含章殿向她道謝時,她還在研究那幾顆瑩潤的水玉,對宮中的喧囂,全無興趣……文嘉看著姨母清冷的眼眸,心中複雜難言。
她的母親,當初若有這份通透,結局會不會不同?
“宮中人人都在爭寵,唯有姨母心如止水。”
“寵辱皆為鏡花水月。當年西茲王庭的那些寵妃,如今連枯骨都尋不見了……”
圖雅淡淡朝她一睨,清眸滿是了然。
“看你眉宇仍有鬱結。是為陸將軍憂心?”
文嘉苦笑:“姨母知我。陸將軍蒙冤,我卻束手無策。”
圖雅將水玉置於星盤之上,用手指慢慢撥動,水玉折射的光紋跳上殿柱,煞是好看。
“天樞星已動,沉冤自會得雪。隻是……”她臉上輕紗微動,似有玄機,“那一雙撥弄星辰的手,未必願顯真容。”
文嘉心頭一震。
不知為什,她有一種強烈的直覺。
這宮中的風雲變幻,冥冥中,是被那個叫平安的女子攪動的。
她改變了很多事,很多人,卻深藏功名,一身素衣,行走於紅塵與世外,如同一縷看不穿的清風……“隻盼姨母慧眼,照破迷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