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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安殿。

    送走太醫,承慶太後斜倚在鋪著厚厚錦褥的貴妃榻上,半闔著眼,臉色陰沉地看著簷下兩隻忙著築巢的燕子。

    往年這些燕子總來,她嫌巢穴簡陋粗鄙,配不上慈安殿的氣象,便讓工匠重新堆砌,裝點得金玉富貴,後來燕子便不來了。

    一怒之下,她命人拆了金築的燕巢。

    今年倒又飛來了……

    承慶太後的眉頭鎖得死緊。

    近來事事都不如意,好像老天有意與她作對一樣。

    她心煩意亂,寢食難安。

    ………椒房殿那位,如今可是真真成了金鳳凰。陛下連著三日駕臨,噓寒問暖。宮頭都傳遍了,說這祥瑞來得真是時候,硬生生把一場潑天的禍事,給扭成了潑天的富貴……”侍立一旁的崔嬤嬤言語,滿是不忿。

    承慶太後聽得更是麵色鐵青。

    “人人都上趕著巴結,可憐魏王,白白受了委屈。”

    另一側,心腹大太監福全,正跪在榻前,用一把小巧的玉錘,力道均勻地替她捶著腿。

    “老祖宗寬心,保重鳳體要緊。魏王爺年輕,身子骨結實,將養些時日便好了。”

    “哀家老了,不中用了。連自家孫子都護不住,談何寬心。這滿宮的熱鬧,沒一處是為哀家備的………”福全覷著太後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道:

    “那位水月庵的妙真師父,出入宮禁越發勤了。今兒個午後,又奉皇後懿旨進了椒房殿,待了足有小半個時辰才出來。聽說……出來時,皇後娘娘還特意賞了一匣子血燕,說是給她補補身子。”崔嬤嬤聞聲接口道:“那妙真師父,倒是個有本事的。上次麗妃……蕭美人那事,她愣是沒沾半點腥臊,全身而退,如今皇後娘娘這龍胎來得蹊蹺……不會也是她的手筆吧?”

    承慶太後微微闔起眼。

    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庶女,出家為尼還不肯安分。

    從前想給她一點教訓,卻屢屢受挫。

    李炎被打得遍體鱗傷,至今未愈。

    她倒好,安然無恙地出入宮禁,風頭更勝從前?

    “哼!”太後猛地睜開眼,渾濁的目光甚是冷厲。

    “哀家看她就是一個披著禪衣的妖孽。福全,她平日出入椒房殿,都做些什?可都打探清楚了?”福全連忙彎下腰,細聲回稟。

    “回老祖宗,說是為皇後娘娘講經,請脈,也調理安胎、處理些雜務……聽說皇後娘娘對她甚是倚重,賞賜也頗為豐厚……但私下,椒房殿也傳出些閑言碎語……”

    “哦。”承慶太後問:“都說什?”

    “說太子殿下對她……似有不同,而娘娘那邊,也未見阻攔,許是默認了,這位將來是要飛上高枝的金雀鳥,得好好供著……”

    “野丫頭也想飛高枝?也不看看她什出身?”承慶太後狠狠剜了福全一眼,冷笑。

    “老祖宗說的是,她哪配?”福全嚇了一跳,又繼續道:

    “小的瞧著,這二人有事是真的。但娘娘為著太子前程,也絕無可能答應娶一個出家的庶女為妃。何況他停住,有些不敢開口。

    承慶太後不耐地沉聲:“有什便說,吞吞吐吐作甚?”

    福全這才壓低嗓子,仿佛說著天大的忌諱,“妙真從前是跟過端王的,這層關係橫在中間,莫說惹人恥笑,怕是要壞了天家體麵的……莫說皇後娘娘眼容不得沙子,陛下也斷不會允許兄弟閱牆……邁不過這一道坎兒,他們這事,就成不了。”

    承慶太後嗯聲點頭,很想唾損幾句。

    可不知為何,想到薛綏那張氣定神閑的臉,莫名就有點氣虛。

    “哀家這個嫡孫兒……當真是找了個好幫手。”

    “太後娘娘息怒。”崔嬤嬤上前奉茶,啐道:“這妙真再是精明,說到底根子還在薛家。”太後想起愛孫李炎被打得鼻青臉腫、連拜堂都隻能用公雞替代的慘狀,胸口一陣劇烈起伏,恨得牙根發癢。

    “傅家那邊,可有動靜了?”

    崔嬤嬤連忙壓低了聲音,道:“回老祖宗,傅家大娘子昨日遞了話進來。說薛家大老爺那邊,已有計較。”

    承慶太後眼中寒光一閃,冷聲道:“那便好。告訴傅氏,哀家等著看她的誠意。若她堂堂主母,連一個庶女都拿捏不住,這輩子也就別想翻身了………”

    崔嬤嬤心領神會,低垂著頭,躬身應下。

    “小的明白,這就去辦。”

    承慶太後忽地抬眼望向簷角。

    “聒噪!”冷冷地吐出兩個字,她便凝聲。

    “福全,差人把簷角那對礙眼的東西,連同它們的破窩,給哀家拆了。一根草也不許留!”殿內檀香嫋嫋。

    簷下的燕子依舊忙碌,渾然不知這金碧輝煌的宮闕下暗藏的殺機,更不知它們辛苦銜泥築就的棲身巢穴,終究逃不過被強權摧毀的命運。

    入夜。

    幽篁居的竹林被染上一層幽邃的墨藍。

    風過處,竹葉沙沙,情絲花的枝葉在晚風中舒展。

    攬月台上,夜風輕柔地拂著薛綏寬大的禪袍,衣袂飄飄。

    她背對石階,在漸起的月色下仰望浩瀚的星河。

    一道熟悉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踏碎斑駁的人影。

    “平安在等孤?”

    薛綏回頭,淺淡一笑,聲音清冷。

    “殿下回來遲了,我正要走……”

    “今日宮中瑣事頗多,耽擱了些時辰。”李肇走上高台,與她並肩,衣擺隨晚風交錯,齊齊望向瑩輝點點的夜空。

    “滿朝文武都在稱頌祥瑞,議論玄機。孤也好奇,你是用什法子,造出“天火引路,銅鶴指瑞’…的神跡?”

    他一頓,唇角噙著一絲笑,側頭看她。

    “頗合孤意。”

    薛綏望向他被月光勾勒得愈發清俊的側臉,微微莞爾。

    “不過是些小把戲、障眼法。”

    她說著,從袖中拈出一枚磁石,輕揚手腕。

    又指向桌上一枚嵌著細小玄鐵釘的木片。

    隔著寸許,磁石移動,那木片上的指針竟被詭異地牽引,微微轉動起來……

    “水玉通透有靈,月光一照,遠觀便似聖火。至於奉先殿的銅鶴……”

    一邊說,她一邊用指尖輕點那轉動的磁石。

    “鶴腹中空,內置磁石,再以強磁引之,轉向並非難事……但神跡易造,人心難馴。所以,圖雅公主的錦上添花,恰到好處,皇後娘娘的腹中龍胎,更是至關重要……缺一不可啊。”

    她語調平淡,將一場攪動宮闈、牽動朝野的布局,說得如同烹製一道小菜,或是孩童的嬉戲。李肇低笑一聲。

    “月色正好,此處清幽,料是無人窺見。”他麵色清朗,突然伸出手,沒去碰那磁石,而是悄悄的,又精準地捉住薛綏垂在身側的手腕。

    薛綏:“………做什?”

    李肇:“牽手。”

    薛綏:“出家人的手,沾不得紅塵。”

    李肇:“你的手能造天火,牽一牽又怎算紅塵?”

    薛綏:…………”

    他突然低笑,“再說,沒人瞧到,那便不算牽了。”

    薛綏目光落在他握在自己的手上,幾乎無聲地牽了牽唇角。

    “自欺欺人。”

    李肇指尖慢慢移動,扣住她纖細的五指,帶著薄繭的指腹,溫熱而有力。

    “那平安是什?欺人,欺神?若神明有靈,怕也要歎你心思奇巧。”

    “殿下多慮了。”薛綏聲音平靜,目光卻迎向他,有一種深不見底的幽邃,又坦然得近乎赤誠。“神明若有靈,當辨忠奸,明是非。”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氣音,若有若無地擦過他緊繃的喉結。

    微涼的觸感,帶來一絲細微的酥麻。

    李肇呼吸微微一滯。

    握緊她的力道緊了緊,心竅仿若被羽毛撩撥,心底那一股隱秘的情愫悄然湧動。

    “今夜還要回水月庵?”他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低沉了幾分。

    薛綏不解:“為什不?”

    李肇:“這樣遲了。”

    薛綏更覺莫名,“那又何妨?我又不是沒有走過夜路。”

    李肇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夜深露重,山路難行,你身子尚未大好。”

    麵對千軍萬馬、朝堂傾軋都麵不改色的東宮太子,此刻競在這等小事上顯出幾分近乎笨拙的緊張,方寸微亂。

    薛綏看著他難得一見的模樣,眼底漾開一抹真切笑意。

    “如此……”她微微偏頭,目光清亮,“那便有勞殿下,送我回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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