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陽,清水之上。
甘寧督率三千餘吏士正劃船逆水而上,他敞開衣襟坐在船首甲板處。
自四月以來南陽降雨稀少,導致清水五月、六月水量比往年枯水期還要低。
即便這樣,也隻是勉強能行船。
他經過新野時,駐軍於此的高順出城觀望,忍不住搖頭。
眼前這哪是劉表承諾的五千荊州精銳之師,分明是一支湊數、敷衍朝廷的烏合之眾。
三千餘人操控各種走舸、木筏逆流而進,高順沒看到運輸軍械鎧甲的運船。
枯水期的清水,也難以支持運船航行。
所以甘寧所部的器械狀況,基本上就擺在麵前,是一支典型的輕裝部隊。
甚至連整齊的軍服、旗號都沒有,若不是船隊中樹立著“討逆校尉’戰旗,高順都想順手剿滅對方。甘寧也看到了岸邊觀望的高順百餘騎,甘寧也懶得停船問好。
劉焉死亡時,劉表派遣別駕劉闔策反他們,結果劉表又突然斷絕支持。
甘寧等人隻能退回荊州,然而劉表對這些起兵反抗過劉焉、劉璋的益州豪帥、郡吏有很大的意見。他能輕易煽動甘寧等人在家鄉起兵作亂,現在甘寧這些人客居荊州,那遭受其他人煽動蠱惑時,則顧慮更小,作亂的積極性更大。
在這種奇怪的道德潔癖之下,與高瞻遠矚以及名士固有的傲慢之下,劉表並不待見甘寧這些人。就連給養之類也時時拖欠,企圖拖死甘寧這些人,拖到部曲瓦解後再做處理。
甘寧這些人隻能在漢水流域做些物資轉運、打魚或狩獵的兼職。
按著劉表最初規劃,討袁一事要派精銳,想要派韓晞五千西州長矛兵前往助戰。
可荊州大姓擔憂呂布反手進攻荊州,既反對派遣精兵助戰,也反對出兵揚州。
蔡瑁、黃祖、蒯氏兄弟也都勸阻劉表,更耐不住蔡氏的軟磨硬泡,隻能放棄、改變此前的決定。可不出兵又說不過去,隻能以交州牧張津舉兵進犯,需要備兵防禦為由,臨時將甘寧這夥人推了出去。甘寧這些人已衰落到兩千餘人,又臨時征募漢水流域的流民,組成一支三千餘人的隊伍北上為朝廷效力,參與討袁。
而益州方向也不樂觀,劉璋很想將本州大吏趙韙派遣入朝,也想借此調整益州軍隊的配比,強化自身統可關東戰況烈度之高,嚇的益州人根本不敢遠赴五千作戰。
益州內部被劉焉、劉璋引為支柱力量的東州兵,說到底不過是關東的殘兵敗將。
說是殘兵敗將,都抬舉了這些東州災民。
這些東州災民實屬被驅趕的一方,為了苟全性命拖家帶口背井離鄉遠遁益州。
到了益州,這些不敢在關東舉杖稱兵的弱者,反而成了劉焉父子鎮壓益州大姓的利器。
但凡理智正常一點的人,也知道老虎吃狼,狼吃羊,羊吃草的道理。
益州物產豐饒經濟繁華,待在益州多愜意?
朝廷的官位,對趙韙而言有什意義?
可劉璋以及益州大姓也要顧慮名聲問題,如今調不動益州兵,也調不動東州兵。
那隻好層層攤派,從巴兵、叟兵、青羌兵,再到守關兵、射獵軍,硬是組合出一支義從混編部隊,交給一個倒黴的校尉李異督率,乘船順長江而下,前往南陽。
荊益二州聯軍極限縮水,然而甘寧抵達宛都後,更換珍藏的西蜀錦繡衣袍,腰懸七顆鈴鐺與寶刀,引著十幾名雄壯扈從來拜呂布。
甘寧盛氣而來,想要將自己最好的一麵展現在給呂布。
劉表腐儒不識貨,他覺得邊郡出身的大將軍肯定能重視他。
然而此刻的呂布,因南陽宿麥、夏糧大規模歉收而躁鬱;原本期望有多大,現在失望就有多大。他已經受夠了到處就食的命運,雖然能吃飽飯,可麵子上很難看。
至於劉表派來的這支烏合之眾,呂布氣惱之餘,又怎會正眼相看?
大將軍幕府內,呂布越看花枝招展的甘寧,越覺得這家夥匪氣濃鬱。
如果是趙基穿戴鮮豔、紅紅綠綠的蜀錦衣袍,呂布多少還能看的過去。
可甘寧身形魁梧,雖然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可這樣奢靡的裝扮,是正常俸祿能養得起的?
呂布身邊不缺真正的勇士,甘寧引以為傲的勇烈……其實在呂布這也就那一回事。
出於禮貌,待甘寧帶著鈴鐺響聲落座後,呂布就審視問:“劉鎮南何以差遣甘校尉?據我所知,甘校尉乃益州巴郡籍貫,曾官蜀郡丞?”
“回大將軍,卑將祖籍南陽。”
甘寧回答:“自原長沙郡守張羨以及韓嵩、婁圭等人奔逃交州後,交州牧張津舉兵順靈渠而來,荊南不安,劉鎮南要備兵防禦,實難分派大軍參與討袁。”
“難道那五千關中長矛也能適應荊南戰場?”
呂布繼續詰問,隨即也就不再刁難,轉而問:“就中原戰場,甘校尉如何看?”
“宜出輕兵,重奪汝穎二郡之糧。”
“,我難道不知?隻是袁術龜縮陳國,他不動,我如何能動?”
呂布見甘寧競然真敢提意見,就麵露諷笑:“不知甘校尉麾下器械、糧秣可充足?”
見此,甘寧拱手:“願討大將軍軍令,卑將自請為先鋒,所乏器械、糧秣自可從汝穎補充完備。”“嗯,容我細思,且退下。”
呂布說罷扭頭去看魏續,魏續上前到甘寧身邊,展臂:“甘校尉,請。”
甘寧也不多言語,當麵頂撞劉表,劉表都會處死他,更別說是呂布。
見甘寧行禮後辭別,呂布眯眼審視甘寧背影,這個人給他的感覺很不舒服,仿佛趙基給他的感覺一樣。不服管教,對尊長毫無敬意。
很快魏續回來,端起蜜水飲一口:“大兄,這人如何?”
“桀驁不馴,放他去汝穎,或許能闖出一番動靜,壯大後又是一個孫策。”
呂布轉而問:“他給你什了?”
“不曾言語一句,什都沒給。”
魏續如實回答,並說:“不過這樣的人,也像是有本事的人。”
“我家不缺他這點東西,要的隻是一個態度。”
呂布瞥視魏續:“就這樣吧,你去支取三千石米,交給他。劉鬆要赴任雒陽,讓他率兵護送。”趙基再惹他生氣,第一次見麵就如約給了兩千匹馬,隻多不少。
那兩千匹馬,就已經非常能體現趙基對他的尊敬了。
與趙基比起來,甘寧給他的感官太差了。
就這三千餘器械不足的烏合之眾,呂布連吞並的心思都沒有。
可作為大將軍,甘寧又是出兵討袁,該有的排場不能少。
擠出一點糧食,打發到趙基那,看趙基會怎處置。
處理了甘寧之事,呂布就回到自己的密室。
密室內桌案拚在一起,桌案之上是沙盤地圖。
楊俊跟著呂布進入密室,上前揭走沙盤上的布。
呂布雙手撐著桌邊,垂目觀察沙盤,他也想要汝穎的夏糧。
但更想將汝穎洗幹淨,就像南陽這樣洗一遍。
袁術正派人征糧,隻要是主動配合的各縣大姓,那以後都能名正言順問罪、洗掉。
比起汝穎、陳國可能要爆發的決戰,他更期待徐州戰場。
徐州是趙基的自留地,那地方的官吏委任,基本上是趙基一方自行決定。
他不好插手,但可以借袁術的手徹底打爛徐州。
劉備兵敗,徐州各將、郡縣將不得不依附袁術,袁術自然會對趙氏黨羽進行清洗。
呂布也不是特別想要徐州,但打掉趙基影響徐州的根基,那趙基今後隻能困居秦晉之間,缺乏關東的呼應力量,會很好應對。
否則徐州那邊每年都能給趙基提供人才,這些人能幫助趙基壓製、穩定秦晉。
徐州的郡縣官位,趙基也能用來安置西州士人。
這大半年來,他已經看明白了趙基的操作。
將不穩定的士人授官於徐州,進行排毒和考察。
西州士人有出仕當官的餘地,也不會留在本地與趙基硬扛。
徐州,對趙基起到了助長聲勢、潤滑、泄壓排毒的作用。
拔掉徐州,趙基很多事情就沒法推脫。
也不是呂布多敵視趙基,而是身處如今的位置,壓製趙基本身就是一種政治正確。
身為盟友,防止盟友快速成長,也是一種生存智慧。
特別是四月以來南陽降雨寡少,軍民氣氛壓抑、悲觀。
呂布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也是因為南陽有秋糧大範圍歉收的隱患,才讓劉表、荊州士人不敢保持合作。
四月之前,雨水正常,劉表這什問題都沒有,因為那時候的朝廷、呂布能養活自己。
如果今年大範圍歉收,南陽百萬軍民,去吃什?
去跋涉千去中原就食,還是對近在咫尺的荊州下手?
氣候變化,引發糧食減產歉收……那原有的政治立場也要發生相應的改變。
人不吃飯會餓死,快要餓死的時候,誰還管你盟約、長遠規劃?
呂布理解劉表的顧慮……畢競,真歉收絕產的時候,他也隻能對劉表下手。
喂飽南陽百萬軍民,比什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