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啊……”令史斜挪一步,肥壯身軀擋住昭昭的目光,訕訕道:“都是些等著補名額的貧家子。”末尾三個字咬得重,就差沒把心照不宣的規矩擺到明麵說。
昭昭繞過令史,從亭窗拿出名冊,翻了翻,清一水的高門子弟,人數不多,想必是有權勢的父母都不肯讓兒子吃苦,給官做也不來。
昭昭冷笑,把名冊遞進馬車。
令史見她似有不悅,以為是嫌巷內眾人汙了眼,扭頭衝那邊怒喝道:“看什看?貴人玉容,也是你們能遠窺的?還不快滾!”
眾人原就委屈,哪肯被他凶?立馬吼回去:“你嫌我們出身低,有空茅坑不讓我們抬屁股就罷了,長眼睛也成我們的錯了?”
“你們!”令史氣得跺腳,他雖不客氣,但存的是讓這些人避禍的好心,若壞得十足十,先前哪會容他們住進巷子?
正要再勸,卻見昭昭撐傘往那邊走,腰刀和玉佩撞得響。
“姑娘……”令史唰地白了臉,忙追上去:“他們都是鄉野旮旯來的,不會說話,您別動氣!”昭昭沒搭理,漠然將手扶上刀柄,響沒有了。
巷內眾人見她一步步逼近,莫名都有些怵,許是因她帶著刀,許是因她身上有股不合年紀的淩厲,怪異又精彩的人物總透著危險的氣息。
他們往縮,隻剩謝消慶還坐在原處,掰著幹巴巴的餅子嚼。
倒不是膽子有多大,而是他四處遊曆,見過的遊俠刀客無數,昭昭扶刀的動作一看就是生手,既沒用慣刀,哪會逞凶呢?
近處靴停,棚簷被挑起,昭昭矮身進來,掃了眼眾人身下幹燥的草墊,笑道:“這棚子真好,一滴雨也不往下漏,哪位大哥如此有先見之明,提前備好的?”
眾人原以為她是來找事的,沒料想這般和氣。
“不是大哥,是大哥的娘!”圓臉小胖子舉起手,一口閩南口音:“我娘早料到來了也錄不上,定得候個十天半月,又說家沒錢供我住店,便備好雨棚地席,讓我進京後隨便找個地方睡。”
眾人哈哈大笑,謝消慶也笑笑,他離昭昭近,一抬頭就瞧見她扶刀柄的手,虎口無厚繭,刀身也比尋常的短幾分。她不慣用刀,擺這架勢唬人做甚?
這時,棚簷又挑起,令史鑽進來了,掩鼻悶悶道:“姑娘,您別動氣,下官這就趕他們走。”“我什都沒說呢,你就幫我做主意了?”昭昭反手拽住他胸前的鷺簧補子,冷笑道:“他們從天南海北趕過來不容易,個個都是一片報國心,你卻不錄他們,讓好生生的人窩在這棚子等!”令史臉色一變,昭昭的怒氣竟是衝他來的,主仆一心,他這豈不是把郡主也得罪了?
他顧不得旁邊有外人,一聲跪了,也不扯那些諱莫如深的規矩,順著說:
“您教訓的是,您教訓的是……士子們滿心報國壯誌,下官千不該萬不該這般苛待他們!”他還要自扇耳光,昭昭攔道:“得了。讓他們住在這不像話,丟的也是朝廷的臉。等我陪郡主驗了書庫,就領他們去外頭住店。”
令史連連道是,窮學生們的心卻涼了幾分,他們想要的哪是挪窩這簡單?
昭昭撐傘要走,離她最近的謝消慶沒忍住喚了一聲:“……姑娘!”
昭昭回頭,對上幾十雙期盼的眼,冷淡收回了目光。
見她和令史離去,眾人心說不出的滋味,像喝了一碗苦藥,狠心的娘卻隻給指頭尖大的糖,不僅不止苦,還勾得心越發不滿了。
眾人悶了會,正要感歎世道不公,卻聽外頭一陣腳步聲,令史鑽進來招了招手,笑道:
“你們也是好運氣,偏巧遇上郡主發善心了。走吧,跟我去錄名。”
眾人大喜,急不可耐地衝了出去,頂著雨在錄名亭前排成一溜隊,挨個上了入學名冊。
期間有人提議,該去向郡主謝個恩才對,其餘人皆以為是,可四周哪還有馬車的影子?
無奈,隻好等昭昭領他們去住店時再道謝。
半個時辰後,眾人才錄完名冊,街那頭殺來一隊人馬,踏起一路積水在他們麵前停下。
領頭的翻身下馬,是個俊朗風流的小公子,錦衣華服佩金刀,年紀十七八,一身紈氣。令史見他如見神仙,惶然行了個大禮,眾人正揣測他的身份,卻聽他先問:“諸位可錄完名了?”
眾人把頭點點,他笑道:“好得很,那請跟我走,我帶大夥兒去住店。”說罷翻身上馬,揮手示意跟上。
此時天上還落著小雨。眾人匆匆收拾好行李,大包小包追著他的馬屁股跑,又是淋雨又是出汗,狼狽之餘還不忘謝謝郡主的提攜之情。
聽到郡主兩字,小公子笑而不語,也不接話。
眾人心說奇怪,一是奇他的做派架勢全然不如修寧低調,二是奇他出手十分闊綽,竟領他們進了京中最好的客棧。
幾十號人,住一天少說百兩銀子。
有人嫌破費,對那小公子道:“小爺,咱們都是窮出身,雞毛小店也能睡,犯不著來大客棧花冤枉錢。又有人接過話:“您雖好心,咱們卻受不起。寧王爺在前浴血殺敵,米糧尚且拮據,咱們豈能在後方亂花他的家底?”
那小公子笑笑:“諸位安心住著就是。”說罷也不多解釋,拍出一袋沉甸甸的銀子,讓掌櫃的開幾十間房,今後也需好生伺候著,末了自有人來銷賬。
眾人雖受之有愧,但畢竟是有貪有欲的凡人,誰不想天天睡大屋子、吃香噴噴的飯?半推半就的,也就住下了。
待眾人在各自房梳洗幹淨,又有人來請,說他家少爺還未走,包了客棧小花廳,布了一百零八道菜,要跟各位敘敘同誼之情。
謝消慶係好衣裳,扭頭問身後的小胖子:“寧王府何時有過甚少爺?那小公子明擺著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哪扯得上“同誼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