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消慶拂去肩頭上的手,沒言語,越過李清文徑直去。
廳內熱鬧,江尚書坐在太師椅上,一群官兒圍著他說吉祥話,左一句福壽萬年,右一句安康永樂。喜氣驅散雨天的晦濕,江尚書腿疾疼痛似乎也輕了些,笑著吩咐道:“去把小姐請來。”
仆人領了命,轉頭就把話遞給李清文。李清文撐傘出了側門,沒一會,他引著一抬肩輦回來。輦在廳外停,一個嬌氣貌美的女孩兒邁下來,衣衫華貴釵飾繁雜,步子卻不是輕而緩的閨閣步,帶著幾分蠻,走起來步搖亂晃。
地上微濕,李清文怕她摔了,彎腰抬手,她心安理得地扶著,似乎早習慣了把堂堂榜眼當仆人使。其實是不必扶的。謝消慶見那女孩兒滿臉不情願,透著明晃晃的倔,心說一個敢在親爹壽辰甩臉子的人,總不至於連平路都走不穩。
同樣都是高門小姐,這位與修寧郡主相比卻是天差地別,一個是靜水流深的泉,一個是虛而無實的焰,看著美好,實則內空空。
他心中不屑,麵上功夫卻是要做的,與周圍人一起躬身,喚了句江小姐。
按理說,江盈配不上這份禮敬,可誰讓江尚書失子喪妻,家中隻剩她個女兒,捂怕丟,含怕化,幾乎是予取予求。
江盈自小受慣溺愛,生得尊,長得順,跟江尚書也無所顧忌。
她不情不願地坐下,拂去衣裙上沾染的雨絲,話音稚蠻:“爹爹,大雨天的你叫我來作甚?我最煩見生人了。”
謝消慶一滯,頭回想把“童言無忌’用在一個二十歲的姑娘身上。周圍人毫不意外,似乎早習慣了她的心性,江尚書無奈道:“不得無禮。”隨後指著一個個門生故舊,分別介紹身份。
江盈抿著仆人遞來的牛乳茶,漫不經心地聽,江尚書讓她叫人,她不叫,轉頭看向未過門的夫婿,嬌聲問:“清文,你都記住了嗎?”
李清文低眉順眼:“都記住了。”
江盈笑著抬起手,點兵點將似地亂指人,無論她指向誰,李清文都能立馬對上籍貫官職姓名,流暢無誤眾人皆誇他記力過人,謝消慶卻在心中暗嘲:這畜生當真好氣性,當眾被逗弄也不惱。
正想著,江盈就指了過來,她咦一聲,覺得奇怪。沒等李清文開口,江尚書親自介紹:“這位是謝公子,才入京的官學生。”
無數道目光向謝消慶刺來,在場的都是顯貴高官,他個沒背景的官學生憑什來?
謝消慶拱了拱手,沒言語,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何受邀。
江尚書示意他上前來,指著大案上布設好的筆墨紙硯,笑道:“老夫冒昧,想請謝公子贈一幅墨寶作壽聯。”
此話一出,眾人竊竊私語。在場的都是科考入仕的文人,自然不缺書道聖手,江尚書不向他們要字,反倒求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人,豈非舍本逐末?
“爹爹。”江盈拽住父親的衣袖,嫌棄道:“他衣裳皺巴巴的,人都不利落,字哪會好看?你想要壽聯,讓清文幫你寫就是,十幅百幅,清文都寫得出。”
“不一樣。”江尚書搖了搖頭。
話說到這份上,謝消慶算是被架住了:“大人想要哪幾個字?”
江尚書示意左右,稍時,四個仆從抬著一方大框進廳,框是裱好的字,因日久年深,墨痕泛灰,紅底發白,筆跡滯澀如孩童,入眼卻是物是人非的寥落。
謝消慶怔住,這是小江公子遺作。
廳內黯下去,眾人寂了,連江盈也噤聲。江尚書歎了口氣,目光蒼然看向謝消慶:“謝公子,麻煩了。謝消慶點頭應下。
難怪,難怪破格請他來,小江公子學的是米芾,行筆不正、隨心真性,摹寫極難,是以少有人學。而他恰好就會。
謝消慶細觀舊跡,提筆沾墨,默默思量如何落筆。
廳內所有視線都凝在他的筆尖,卻有一道匆匆腳步聲打破靜謐,仆從躡步踱到江尚書耳邊,低語道:“大人,世子爺在東書房等您……”
江尚書扶著椅柄起身,對眾人道一句失陪,在仆從的攙扶下緩緩離去。
他一走,江盈懶懶坐進太師椅,見謝消慶遲遲不落筆,怪道:“你筆懸了半天,墨都要幹了。我哥哥的字難學,你到底會不會寫?”
其他人也跟著低語,謝消慶穩然不動,不搭理周圍的質疑。
江盈見他臭石頭似地杵著,吩咐身邊亭立的人:“清文,去給他露一手。”
李清文淡然應是,走到大案邊,提筆扯出一張白宣。
從前為了逢迎江尚書,他用心練過米體,雖隻得一句“徒有其形,毫無其意”,但好歹有幾分功底。沉吟片刻後,他自信落筆,毫尖劃過宣紙,一幅壽聯輕易寫就。
二人同時擱筆,眾人圍觀成作,品評誰更有米芾風範,誰又更有故人氣韻。
江盈不懂書法筆墨,隻知自家夫婿輸不得,隨便掃了一眼,就說:“謝公子寫的一般,明擺著是清文的更好。快些拿去呈給我爹爹,讓他……”
話音未落,人堆飄出幾道聲音,皆是不滿她先前無禮的:“江小姐未免太偏心夫婿。李大人這字雖還行,但屬實矮了謝公子一頭。”
江盈蹙起眉頭,久久沒聽見誰反駁,便知李清文當真輸給了個沒家世沒功名的窮小子。
她像個輸不得的小孩,頗稚氣地問謝消慶:“你書讀得怎樣?”
這話問得莫名其妙,謝消慶答:“尚可。”
“四書五經讀過吧?”
“讀過。”
牛乳茶已經涼了,江盈隨手倒進花盆,懶懶道:“都說文無第一,這字的高低要怎論?雖說我爹爹求你的字,可他日理萬機,看不了那多東西……”
“不如這樣,你和清文比背《中庸》,倒背,誰背得長我就判誰贏,讓人把他的字呈給爹爹。”她東拉西扯說了一堆,就為給李清文找回場子,可這法子實在太幼稚。
謝消慶暗歎荒唐,江尚書一世英名,竟養出這個女兒,還招了個人麵獸心的女婿。
沒等他開口,李清文就已朗聲背頌,流暢無誤,仿佛手中有書照念一般。
謝消慶甘拜下風,江盈開心笑笑,滿臉驕傲地問眾人:“我家清文厲害罷?”
她問這話時,李清文仍未停聲,口中念誦不止。
眾人哭笑不得,都誇李清文好記性,同時暗歎他真拉得下臉陪江盈胡鬧。謝消慶望著他低眉順眼的側顏,心說這和撿骨頭的狗有什區別?
江盈又道:“隻要我不喊停,清文能一直背下去。”
她語氣輕鬆,像小孩在炫耀玩具。眾人同情地看向李清文,日日伺候這位小祖宗,東床快婿可不好當。這時,廳外有仆從傳話:“小姐,宴開了,老爺讓您與各位大人過去。”
眾人如蒙大赦,三兩抱團離去。
謝消慶墜在尾上,是最後幾個走的,直到他邁出檻,耳後還有李清文平平穩穩的念誦聲。
毫無波瀾的語調回蕩反響,混著穿堂而過的風雨聲,莫名有些詭異。
謝消慶沒忍住,回眸望了一眼,竟見廳中隻剩李清文一人,平靜地倒背年少時苦讀的經書。廳角的簾子挑開,一個婢子支出頭,沒好氣地衝李清文說:“小姐都走了,你還杵在這做甚?”李清文斂了話音,恭敬道:“阿盈說她不讓我停,我就一直背下去。”
婢子嗤嗤笑,說不清是嘲諷他諂媚太明,還是為主子有條好狗高興,笑過一陣後招了招手:“你快些隨我走,老爺與世子爺都在座上,小姐讓你去見過。”
“是。”李清文頷首,快步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謝消慶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