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謂的六郡子弟一樣,板楯蠻也算是成國主力之一了。
古實人(巴人)散居各處,但俞水流域仍是其核心發源地一一俞水,又稱宕渠水,今渠江上遊。古查國覆滅後,民眾四散,無君長總統,各以邑落聚居。發展至今日,以宕渠(今渠縣東北)為中心,遍布三巴地區,眾數十萬,以羅、龔、樸、昝等家族為著姓,尤以羅氏影響力最大。
十一月底,成國尚書仆射羅演抵達宕渠,四處征召板楯蠻大軍。
至臘月初,其人親率整頓完畢的數千先鋒出發,折向東北,途經各邑落時,不斷征集丁壯,收集糧草、役畜。
這一日,龔壯正穿著孝服在家中居喪,剛吃完午飯,便有幾個族中子侄輩前來告別。
他們見到龔壯頭上戴的孝帽,身上穿著的孝服時,盡皆低頭,慚愧不已。
“去吧。”龔壯歎息著,揮了揮手,說道。
子侄們愧色更濃。
片刻之後,龔勉低聲道:“叔父,我等也是無法。諸城邑皆聽羅氏的,還有朝廷大軍彈壓,若不出兵,恐難以自處。”
龔壯不語,隻放下手中書本,良久後才道:“若梁人未據巴東,我都不會勸你們,今據巴東,成國大勢已去。出征之時,莫要逞強,以保存性命為要。李氏想尋死,由他去吧。梁帝能為我複仇,快哉,快哉。”這話說得……
子侄輩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該怎勸。
但這位叔父是族中最有文采、最受敬重之人,在巴西名氣也很大,一度與鄉黨譙秀齊名,沒人敢當麵頂撞他,於是隻能閉口不言。
至於說“複仇”,你看看叔父的打扮就知道了。
李特害死了龔壯的父親和叔叔,已經過去很多年了,仍然不肯除喪,態度還不明顯嗎?
也就實在沒有能力反抗李成的統治罷了,但凡有機會,你問問叔父願不願意手刃仇人?
“羅演讓你們去哪匯合?”龔壯又問道。
“宣漢縣。”龔勉答道。
宣漢是宕渠郡轄縣。
此郡為劉備分巴西郡所設,九年後罷廢,後屢設屢廢。
晉惠帝時複設,轄宕渠、宣漢、漢昌三縣,李成時罷廢,再設再罷,今年複設,不過以羅演弟羅顧為太守,算是一個折中方案。
龔壯聽到宣漢縣三字時心中一動,問道:“魏興郡方向有梁軍過來?”
“聽聞有異動,不過並無大軍殺至,那條路也走不了大軍。”龔勉答道。
“從西城至宣漢,僅能循河穀。崖路崎嶇,水隻可通筏,今又是隆冬,料不能行大軍。”龔壯點頭道:“上庸方向呢?”
從宣漢東境有一條路可直通上庸,主要走沔水(漢江)支流堵水,可通竹筏,然後走一段陸路至宣漢東境。
漢末孟達為新城太守,叛魏,申儀為魏興太守,便截住堵水河穀,“絕蜀道,使救不到”,說的便是這條路。
又有夏侯尚“自上庸通道,西行七百餘,山民蠻夷多服從者,五六年間,降附數千家”,說的也是這條路。
龔勉聽龔壯問起兩條小路,頓時大為佩服。
叔父不出山,隻坐在家,便知天下事,惜有家仇在身,這卻是李氏的損失了。
問過這幾句話後,龔壯看了人群中某人一眼,隨後便閉上了眼睛,再不言語。
眾人見龔壯有送客之意,便各自行禮離去,回家整頓兵馬。
半個時辰後,一人孤身而至,拜道:“叔父。”
“四郎,你來了。”龔壯起身,將侄子攙扶而起。
“叔父,方才似有未盡之言?”侄子龔春小聲問道。
龔壯先不語,指了指他居喪的草廬,道:“李特還活著時,此廬便設了,快三十年了吧。三十年間,多少人勸老夫除喪,曰世間居喪豈有如此之久者,老夫皆不搭理,你可知為何?”
龔春聞言,涕淚而下,道:“叔父……”
龔壯冷哼一聲,道:“成都有言“巴西龔氏兄弟不屈於李特,為其所殺’,可實情呢?李特畏懼龔氏在板楯蠻中的勢力,故痛下殺手。你祖父為其所殺,卻還征召自家兵馬助紂為虐,令親者痛仇者快,何其愚蠢!”
龔春哭得更大聲了。
良久之後,龔壯歎息一聲,將侄子扶起,道:“方才叔父隻提了魏興、上庸兩條小道,你就沒點疑問?龔春哭聲稍止,下意識問道:“叔父是說……”
“你等至宣漢集結,若非防備魏興、上庸二郡來敵,便隻有第三種可能。”龔壯說道:“向東直取漢豐,迂回繞至南浦,截斷梁人糧道。”
龔春一聽,越想越有可能。
從宣漢往東南方向走,沿途多為板楯蠻部落。
不,準確地說是白虎夷部落。
秦昭襄王時,“虎曆四郡,害千二百人”。
秦王重募國中,“有能殺虎者,邑萬家,金帛稱之”,朐忍夷人廖仲藥、何射虎、秦精等人作竹弩於高樓上射虎。
秦王最後爽約賴賬了,隻與夷人盟誓而已。
秦末時,白虎夷一部已遷居到宕渠水流域,持板楯為劉邦廝殺,“天性勁勇,初為漢前鋒,數陷陣”。劉邦非常喜歡白虎夷的勇猛,甚至命宮中樂人學習白虎夷的“巴渝舞”,可謂給足了麵子。到這個時候,這支白虎夷已被稱作“板楯蠻”了,和留居老家的人各過各的,但毫無疑問,他們都是賣人。如果羅演說服或收買了巴東境內的白虎夷諸部呢?這樣既可以征兵,同時也能獲得補給和向導,出其不意直插梁人身後。
梁人固然兵精將猛,但總要吃飯不是?而到了這一段,他們水路運輸多半是不成的,隻能花大代價走陸路,一旦被截斷,前線堅持不了多久就斷糧了,必然撤軍。
三巴地區的崇山峻嶺之中,蠻夷部落眾多,小道山路也很多,梁人才來多久?民情不附之下,他們根本不可能知道這些,此計成功的可能性相當大,完全值得一試。
“四郎。”龔壯說話時,神色略微有些激動,隻聽他說道:“梁人走江北攻巴郡,顯然是打著沿途拔掉各個城寨,迫退成軍水師,讓梁國舟船運糧跟隨的主意。此策很難,但未必行不通。如此一來,孤懸於外的漢豐便會被羅演輕取。其得此地,走小道至南浦也就隻有一百六十了,可謂近在咫尺。不過,他能行此事,梁人亦能行此事,可懂?”
龔春聞言,心突然間就跳了起來。
“當嘟!”龔壯從草廬內取出一把刀,扔在龔春腳下。
龔春愣愣地看向叔父。
“四郎,拿著這把刀,去向梁人報信,告訴他們有這條小路,引他們來宣漢。”龔壯低聲說道:“將來你就拿著這把刀殺上成都,將李特後人盡皆屠戮,以報家仇。”
“立得此功,你將來亦可入梁為官,龔氏亦有生發之機,取代羅氏大有可能。”
“宕渠板楯蠻十餘萬眾,三巴寮人數十萬口,而今聽聞還有下山的人?”
龔春愣了愣,又點了點頭。
這些下山的被稱為“獠人”。
漢末其族始出穀北遷,分布頗廣,南起越巂,北至漢中,無處無夷獠蹤跡。
但獠人多居山中,很多蜀人甚至都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宛如黑戶,曆史上成漢“(李)勢大赦境內,蜀土本無獠,是始從山出,自巴至犍為、梓潼,布滿山穀,十餘萬落,不可禁製,大為民患。”去年李雄也赦免了獠人的“罪過”,令其出山居住,一方麵是充實郡縣戶口,另一方麵則是因為這些人愚昧野蠻,敢打敢拚,悍不畏死,想抽其丁壯當兵打仗,以禦梁軍。
龔壯說的就是這些人。
見侄兒點頭,他立刻說道:“三巴就有數十萬競人,他郡亦有。今複有數十萬獠人下山,未出山者不知凡幾。將來平定蜀中,梁帝總要人為他鎮守一方、安撫部落的,這便是機會了。”
龔春聽著聽著,著魔般地撿起了刀……
就在成國尚書右仆射羅演征調板楯蠻和獠人大軍的時候,李壽則帶著六郡子弟兵二萬餘人東行,抵達了巴郡治所江州縣(今重慶市區),並在此匯集了征調而來的郡人、蠻獠兵三萬,合計五萬眾。一時間,巴郡附近兵甲耀日、旌旗遍野,倒有幾分軍威雄壯的意味了。
五萬大軍自然不可能屯駐在江州一縣。
從臘月初十開始,他們分散至各個要戍,據險而守。
水師則順流而下,不斷打擊梁軍艦船,令其無法用水路運糧,將其進兵的腳步放緩、糧道拉長、損耗加大。
這個時候,李壽得到消息:豐都已被梁人攻取,聚集在枳縣境內的梁軍將旗越來越多。
他沒有說什。
豐都兵不多,枳縣也隻有兩千餘六郡子弟,外加部分豪族兵、蠻兵,估計也守不了多久。
雙方決戰的地點,隻在江州。
江州大勝,則可趁勢追擊,收複一部分失地。
江州若敗,下一個戰場搞不好就到成都了,那將毫無勝算,因為敵軍的騎兵可發揮作用,當年吳漢率騎軍反複衝擊公孫述的事情就要重演。
江州是不能敗的,一敗大勢去矣。
這個時候,他也微微有些恍惚。
梁軍即便大敗於江州城下,也隻是潰退而已,他都不一定能趁勢收複巴東。而成軍一旦大敗,就要開始打成都保衛戰,雙方之間的這場戰爭,一點都不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