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到二月份後,隨著梁軍突入蜀中腹地,戰爭的進程陡然加速。
這個時候,局勢的變化往往以天來計算。
李雄好歹是跟父兄打過仗的,知道如今已到了極其危難的時刻,當國中精銳多集於漢中、江州兩地的時候,腹地之空虛直令人咋舌。
說白了,腹地沒兵。
蜀、犍為、江陽、新都、廣漢、梓潼等核心富庶之地的兵馬多去了漢中,甚至就連汶山、牂舸、漢嘉等郡的羌人蠻兵都北調了,留駐地方的不多。
至於朱提、越巂等地的兵馬,因為寧州叛亂,一部分郡縣叛成附晉,故而由鎮南大將軍李霸(李雄之子)帶著南下寧州平亂,被帶走的甚至還包括一部分板楯蠻、獠人及六郡子弟,至今尚未回返,也來不及回來了。
李雄的動作其實很快,但依然花了差不多十天工夫,才將稍微能打的部隊計萬餘人征集到了成都,連帶著留守成都的數千人、臨時征發的豪門僮仆、宮中侍衛、新附蠻獠萬餘人,合計約三萬眾,已經是他短時間內唯一能動用的兵力。
三萬人看起來還是很壯觀的,但不看全貌,隻看細節時,卻又滿是苦澀。
六郡子弟隻有數千人了,老的老、小的小,看著就淒然無比。
統領他們的是太保李始,李雄的長兄,而李雄今年五十九歲了……
“伯敬,六郡子弟還能戰否?”李雄拉著兄長的手,問道。
“陛下,事已至此,還有什可說的?能戰不能戰都要打。”李始說道:“六郡南下子弟多有富貴,便是一小卒,也分得良田傳諸子孫。今國有危難,豈能不上陣?”
李雄默默看著李始身後陣列著的將士們。
四五十歲的“老人”一大堆,這都是當年的開國之軍,本已在家榮養,今又被征發上陣了。“朕一”李雄想說些什,但胸中千言萬語,到最後唯有一聲歎息,隻道:“朕愧對卿等了。”老兵們默默無言。
良久之後,一缺了幾根手指的老卒歎道:“陛下,我已開不得弓,隻能執此長槍,為陛下殺賊了。二十餘年前,我分得良田美宅,又娶妻生子,此生無憾了。今半截身子入土,這條賤命還給陛下又如何?”李雄聽了,心中難受無比。
“陛下。”又一缺了兩顆門牙,說話有些漏風的老卒說道:“我也有子孫了。這條命沒什金貴的,便是今日戰死,也是大賺。”
李雄走近幾步,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多說。
旋又看向左邊的一名士卒。
這是一個十六七歲的氐羌少年,臉色有些茫然。他生於蜀地,長於蜀地,但就因為是六郡南下軍民後人,所謂“深受國恩”之輩,於是被征發了起來。
他有些無法理解,因為他生下來就有了宅院、田地,家還養了七八頭大牲畜,有一個大池塘養魚,自小沒吃過什苦。
那些叔伯輩老兵說要拿命償還恩情,他理智上能夠理解,感情上無法共鳴。
他甚至不想出征,想到打仗就有些畏懼。
他從沒上過陣,已經過世的父親也很少在他麵前提起這些事,偶爾幾次說起,父親的臉色也難看得嚇人,仿佛那是天底下最令人恐懼的事情一樣。
李雄在少年臉上掃了掃,心思通透的他大概就明白了。
第二代了,而且是生於安樂的第二代,沒有參加過戰爭,甚至連戰爭氣氛都沒感受過的第二代。征發他們上陣打仗,有點作孽的感覺。但亂世開啟之時,誰又不是這樣呢?
李雄沉默地正了正少年頭上的鐵盔。
盔是好盔,兵卻不是好兵。
六郡子弟旁邊是宮廷侍衛、豪門僮仆。
看到他們的樣子,便是早有心理準備,李雄仍然有些失望。
統領他們的是建威將軍李期、李雄的親兒子。
他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不過又帶著幾絲憧憬。
李雄的目光在宮廷侍衛們身上不停地打轉。
這些人平日自誇武勇,忠義無雙,結果要上陣的時候,個個臉色煞白。
是啊,在宮中站崗是一回事,不但錢多事少離家近,說出去也有麵子。
上陣拚命則是另一回事,不但沒什錢,還危險無比。
他們養尊處優太久了,酒色財氣已經消磨了身上的血勇之氣。
至於那些豪門僮仆,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
他們中有的人是被當做家兵家將培養,但未必全上過戰場。
有的就純是跟隨主家在成都左近耀武揚威的狗腿子了,欺負民人是一把好手,上陣與那些死人堆殺出來的武夫搏命一一你有幾條褲子換啊?
對這些人,李雄沒什好多說的,他隻看了看兒子,勉強笑道:“世運,今我父子同上戰場,說出去也是一段佳話。”
李期昂著頭,道:“父親,兒一定奮勇拚殺,大挫賊鋒。”
他才十九歲,正是熱血昂揚的年紀。
聚集在城外接受檢閱的部隊無邊無際、兵戈閃耀、盔甲鮮明,這樣的場麵多讓人振奮啊,這樣的軍威又是多雄壯啊。
李雄聞言,一時無言,良久之後,看向兒子的目光中競有些歉然。
此子在宮中長大,自小聰慧好學、慷慨樂施,到軍中察訪完回來稟報時,洋洋灑灑一大通,說得頭頭是道。
李雄很喜歡聽,哪怕兒子壓根沒說到點子上,因為他看到了少年時的自己。
其實他還需要曆練,需要沉澱,需要感悟,但沒機會了,宗室子弟每個都要領兵上陣。
這個世道,皇子不領兵打仗,不出鎮外藩,那是自取滅亡。
隻不過,世運首次領兵上陣,麵對的就是生死大戰。
這就是命!正如這些士兵們一樣,老的老,小的小……
李雄最後又看了看周邊諸郡集結而來的精壯、剛剛下山不到兩年的獠人,久久無語。
下令發放賞賜後,全軍出征。
前鋒都督乃前將軍昝堅,板楯蠻昝氏之人,不過早已移居關中,乃南下六郡勳貴,宗室李許副之。其部約三千人,主要是獠兵。
後軍都督上官惇,以宮廷侍衛、豪門僮仆為主,約七千人,李期副之。
中軍約二萬人,以六郡子弟、成都留守軍士及諸郡挑選的郡兵為主,李雄親領,太保李始、將軍任顏、隗伯、李奕等具體指揮。
三萬人浩浩蕩蕩,向東直奔廣漢而去。
李家及六郡子弟慷慨激昂,誓師出征,但蜀中舊族們卻又是另一番心態了。
太子李班留守監國,身邊不過三千衛隊罷了。
就這些衛隊,組建也不過年餘,戰鬥力十分可疑。
散朝之後,丞相範賁、著作郎常璩、太子少師何點、太常博士譙獻之、司隸校尉景騫悄悄聚在一起。入丞相府時,眾人錯開時間,免得太紮眼。當然,可能多此一舉了,而今成都略微有些混亂,人心浮動不已,壓根沒多少人關心他們。
這幾人全是蜀地大族。
範賁不說了,雖說祖籍涪陵板楯蠻,但那都是老黃曆了,現在儼然漢人士族。
景騫是梓潼人,同樣士族出身。
常璩家乃江原大族。
何點是郫縣人,祖上是前漢大司空,因反對王莽坐罪免官。
譙獻之不用多說,巴西人,譙家是蜀地有名的世家大族。
從他們的身份就可以看出,這是一群蜀地舊族,是李成建立後為了妥協而任用的蜀地士族官員。蜀人是非常反對外地人來統治他們的。
後漢末年劉焉、劉璋父子時就有這種傾向了,及至蜀漢,土客矛盾始終存在著。
李成同樣難以免俗,六郡勳貴以及本地拉攏的板楯蠻勢力淩駕於蜀中士族頭上,能心服口服嗎?顯然不能。
如果有可能的話,蜀地豪族更願意驅逐所有外地人,建一個蜀人自己的政權。
但他們也是務實的,打不過就蟄伏,時機不對就跳反。
劉璋、劉禪賣得,李雄就賣不得嗎?
將來若邵勳身死,天下大亂,邵家人一樣賣得。
“陛下東征”範賁坐下之後,驅逐了所有仆婢,然後看向眾人,道:“凶險得很哪。”
景騫眼珠一轉,道:“丞相覺得此三萬眾出師不利?”
“為了救江州那五萬人,再搭進去三萬,這買賣做得也太差了。”範賁搖了搖頭,道:“羅演自巴東敗回,讓段良突入了蜀中,這個口子不堵上,還會有人進來。已經進來的這些人,四處燒毀糧草器械,襲擾輜重部伍,若不殲滅,江州或許談不上糧草斷絕,定然會軍心動蕩。加之龔氏四處奔走,板楯蠻剛吃過大虧,人心思變,若為其拉攏,則宕渠、巴西二郡變色,巴、涪陵二郡恐也有異,真真全局大壞。”眾人聽了連連點頭。
這本就是他們最近在討論的事情,都是事實,李家人都不否認,以至於著急忙慌地搜刮老底子,湊了三萬人堵漏去了。
“丞相,值此之際,我等何為?”太子少師何點問道。
範賁沉默,良久之後才起身,一手背於身後,一手捋須,邊走邊道:“時勢若此,人心思變。然戰場千變萬化,局外人豈能盡知?”
“或曰倒戈獻城,能得大功,老夫卻不這認為。”
“萬一天子背水一戰打贏了呢?屆時攜大勝之勢班師,我等皆死難無子遺矣。諸君家大業大,真的無需如此。”
“今隻需”說到這,範賁轉過身來,看著眾人,道:“等。”
“天子若打贏了,我等仍是李家臣子。”
“天子若戰敗了,我等可行斷然之事。”
“梁帝也需要蜀中大族,定然遣使安撫,如此坐享其利,豈不美哉?”
“丞相英明。”眾人聽完,齊笑道。
劉焉、劉備、司馬炎、李雄哪個不需要安撫蜀中大族?哪個沒給他們官做?
安心等待他們分出勝負,然後投靠勝利者,確實是最好的處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