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六年(332)二月初五,洛陽城東九曲瀆畔,邵勳正帶著群臣示範躬耕。
一天之內驛遞三至,將蜀中發生的各種事情稟報上來。
親軍督童千斤給每批信使都發放了布帛賞賜,一人三匹絹、兩匹白麻布,可謂豐厚。
邵勳先聽黃門侍郎陰元簡要稟報了一番,沒發表意見。
他現在身邊的顧問群體是越來越龐大了,大體上為散騎常侍、給事中、侍中、秘書監、黃門侍郎之類。散騎常侍本身無具體職掌,以後會慢慢減少,最終成為加銜,畢竟此職與中常侍有重疊嫌疑一一散騎常侍、中常侍理論上士人、宦官都可出任。
就目前而言,祖應死後,散騎常侍有段末波、辛謐以及原西中郎將北宮純三人,後來北宮純出鎮徐州,就剩下兩人了。
侍中主要負責儀禮引導、奏章閱覽、參預政事,有時候邵勳甚至會讓他們代擬詔書,但這不正規,以後要避免。
再者,侍中是門下省主官,他們可以“駁回”台閣的政策律令,可以“封回”皇帝的詔書,也就是具有“封駁”權,按現代術語就是“審批”權,工作繁忙,未必能一直待在皇帝身邊,抽空來一來已經很不錯了。
所以,最近邵勳開始慢慢倚重黃門侍郎,讓侍中少來殿中,以後侍中也將固定隻設兩員,各分管一攤子事務。
黃門侍郎劃入門下省,為侍中佐官,常駐宮禁,來回傳遞政令、詔書,為天子侍從。
此職本隻有一員,乃高陽許式,兩年前出任兗州刺史,後來陸續以糜直、陰元、裴憲三人補之。給事中“隨侍左右、獻納得失、諫諍糾弊”,同時與黃門侍郎一同預審丞相經台閣送來的奏疏,有監察、駁回之權一當然,後者隻是說說而已,作為皇帝的顧問,他們多半隻能給建議。
至於秘書監,那就是筆杆子,專門草擬詔書,以後邵勳會盡量改掉壞毛病,不再隨便抓個近臣就讓他寫詔書。開國打仗時隨意慣了,以後要正規。
今天有關蜀中戰事的消息就是陰元呈遞過來的。
邵勳直到忙完了一天的農活,才到河邊洗了洗手,道:“昔年夷陵之敗後,蜀漢就靠永安、江州二都督抵擋東吳。永安(巴東)早在我手,唯江州未下。”
邵勳一邊說,一邊沿著田埂向北走,來到一處民家曬場上坐下。
“李雄果在江州集結重兵,扼險據守。”他繼續說道:“此戰其實還是有那幾分勝算的,水師壓製,令大梁軍士無法水路運糧,持續耗下去,或迫退我軍。”
“陛下,此為垂死掙紮罷了。”陰元接過一張馬紮,坐了下來,笑道:“昔劉秀、劉備入蜀,未聞沒有歸義反正者。今大梁王師入蜀,亦有龔氏義從,江州相持日久,歸正之人定然越來越多,最終無法收拾。”提及“歸正”之事,邵勳看向跟過來的給事中桓彝,道:“桓卿身子骨倒是健朗,種了一天粟,氣都不喘一下。”
桓彝笑道:“比不得陛下開硬弓、騎烈馬。”
“朕到了你這年紀,難說。”邵勳擺了擺手,道:“元子突出奇兵,奠定大局,卿教子有方啊。”“陛下過譽了。”桓彝苦笑道:“昔年我等父子在江南,無所建樹,也就歸了大梁、投了聖君之後,方有立功之機。陛下恩遇,桓氏子子孫孫難還也。”
邵勳聞言,笑而不語。
陰元稍稍等了一會,出言道:“陛下,桓校尉確乃可造之材。關中動亂不休,將來或可調用關隴,保一地安寧。”
桓彝心下一動。
陰元的話不是無的放矢,應有深意,他得仔細琢磨琢磨。
如果從字麵上理解,最近關中確實不太平。
盧水胡一支許是在下桃城傷了元氣,擅自自前線遁回。金正大怒,令彭天護交出逃回之人,然彭天護許是被內部相逼,競然為這些人求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其實一點不複雜,要征討,要安撫,就這兩個辦法。
不過,在雍縣轉輸糧草的秦王邵瑾卻上疏請命,願率軍征討。
天子許之,不過擔心秦王駕馭不了這種場麵,於是增派黃頭軍第一營、第二營西行,由樞密監陳有根統率,以入援漢中為名,前往雍縣匯合。
如此一來,秦王帳下就有了兩萬五六千步騎,多為能征善戰之輩。
再秘密聯絡姚弋仲、竇於真等輩,威壓盧水胡,以最快速度平定此事。
目前部隊已經匯集於雍縣,戰鬥即將展開。
這個地方自開國以來就沒安寧過,如果元子能有機會鎮守某地,威壓諸胡,確實是履曆上重要一筆,對將來的發展極有好處。
隻是這話從陰元嘴說出來,就意味著很多事情了。
“元子確有才。”邵勳聽了陰元的話,微微頷首,說道:“然則他長於軍爭,鎮撫本領朕還沒見到。二十一歲的少年郎,出任鎮將、太守過於倉促了一些。但他胸中有股銳氣,領兵可也。襄陽校尉他也當了些時日了,日後或可前往代北,那也不太平。”
桓彝、陰元二人一聽,齊聲稱是。
就在上個月,代國東木根山諸部齊齊上書平城,請為代公婚配。
太夫人王氏以代公年不過十三為由拒絕了。
不過在這種事上,她也不可能直接說不給代公娶妻了,隻是施展了拖字訣。
諸部對此早有預料,從本月開始,不少首領開始尋找合適的可敦人選。
這無關忠誠或別的什事情。
王夫人權勢再大,也無法挑戰所有鮮卑人的價值觀。
大單於是拓跋什翼犍,年紀到了就要成家,然後親政,這就是千百年來的傳統。
王夫人固有死忠,但還有很多中立之人,他們之所以不反對王夫人,沒有現在就造反,就在於王氏還在古老的權力框架內玩。
她的每一道命令,嚴格來說都是代表拓跋什翼犍發出的,眾人遵從王夫人的命令,嚴格來說其實是在尊奉代公之令。
這也是王氏一直以來擔憂恐懼的事情。
她現在要殺了什翼犍,直接掀桌子;
要假裝還政,然後在幕後暗中操作,但這是很不穩當且非常危險的事情,根本拖不了多久。代北局勢就這樣暗流湧動,雖然沒有人公然叛亂,但人心給搞亂了。
另外,也在事實上給什翼犍親政造了一把勢,預熱了下場子,減少了親政後可能存在的阻力。攻滅成國之後,要認真對待這件事情了,這是朝野上下的共識,因為快糊弄不下去了。
君臣說話之間,曬場後的民婦端著午飯過來了,紅著臉,聲如蚊納道:“陛下,這是妾親手做的。”邵勳看了她一眼,微笑點頭。
童千斤也在一旁對他頷首致意。
邵勳示意民婦將飯放到親兵們搬來的案幾之上,然後下令給錢五貫、絹十匹。
民婦呆了。
邵勳笑道:“買你這頓飯。”
“不過幾碗菜飯罷了,用不著這多……”民婦囁嚅道。
“要的。”邵勳堅持道:“你夫君戰死涼州,那是為我拚殺所致。這點賞算什?”
說罷,便招呼眾人吃飯。
婦人見邵勳沒什話說了,微微有些失望,行禮離開了。
吃飯之間,還有信使趕來,不過被童千斤攔在外麵,低聲詢問著。
良久之後,見邵勳等人吃完了,才讓那信使過來。
陰元起身接過,粗粗閱覽一番後,稟道:“陛下,巴西龔壯已說得昝氏歸正。”
“哦?就是那個被元子痛擊的昝氏?”邵勳問道。
“正是。”陰元回道:“昝氏還有人在成都任職,不過多為早年遷往關中的族人,來往不多。昝氏言其已為兩家,開除宗籍。被王師陣斬的昝言乃宕渠人,不過看樣子其宗黨要舍棄這一家了。”“轉得好快,是做大事的料子。”邵勳笑道:“昝氏來降有用處的,板楯七姓不能讓龔氏一家獨大。”他沒提羅氏,陰元、桓彝也沒提,默認其是死人了。
“以龔壯為巴西太守。”邵勳下令道:“昝氏選個人,任宕渠太守。巴東徐耀祖亦是實人,出戰有功,聽聞其祖上是枳人,著能說降巴郡諸部來降,乃至反戈一擊,可轉任涪陵太守。”
“陛下先前招撫蜀中大族,其人多猶豫不定,這會再封官許願,定有成效。”桓彝建議道。邵勳不置可否。
“先看看江州戰局如何再說。”片刻後他說道:“若段良知機,這會就該襲擾李壽糧道,動搖其軍心。江州一敗,我看李雄怎收拾局麵。”
“陛下,臣以為李雄或會攻打宕渠。”陰元說道:“縱不親征,亦會遣大將統軍,不可不防。”“陰卿不愧是涼州出來的,對軍爭之事頗為在行啊。”邵勳讚道:“李雄若能親征,朕會高看他一眼。不過,倉促之下能集得什兵?罷了,再說下去就不合適了,我等遠在洛陽,未得全貌,卻對蜀中戰事指指點點,不合適。”
說完,邵勳躊躇了一下,喊來童千斤,問道:“庾元規居喪幾時了?”
童千斤默默算了算,道:“已經八個月了,要到六月初才結束。”
“正好。”邵勳點了點頭。
打完蜀中後先軍管一段時間,然後再解除戒嚴,時間上很合適。
“給出征將士宣詔,平蜀後朕分文不取,兒郎們皆有厚賞。”邵勳站起身,說道:“回宮。明日去千金揭春耕,選一家禁軍遺屬。”
“遵命。”眾人齊聲道。
童千斤很快找到了正在院外整理紙筆的秘書監盧諶。
片刻之後,聖旨一揮而就,以最快速度送進洛陽,搶在王衍下直前呈遞案頭,再一式兩份,五百加急發往漢中、陽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