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巴郡太守解思明一聲令下,平地上萬箭齊發。
密集的箭矢往山林邊緣覆蓋,將衝出來的梁軍大麵積掃倒在地。剩下的人見勢不妙,紛紛退回身後的山林之中。
很明顯,他們早在穿越山林,意圖繞後的過程中就被發現了,然後陷入了敵人的預設戰場之中,故死傷慘重。
密集的箭矢一刻不停,直到山林邊緣再無一個站著的人影為止。
“咚咚……”鼓聲響起,巴郡板楯蠻兩千餘人手執弓弩、盾牌、短兵衝了上去,追殺潰敵。戰術是不錯,但追殺的人是不是少了些?
解思明一看就覺得不對,立刻喊來郡都尉,問道:“蘭家的人呢?”
郡都尉也懵了,道:“好像就沒來。”
“去問問!”解思明臉色陰沉道。
“遵命。”郡都尉領命而去。
解思明看向前方戰場,心中沒有絲毫挫敗梁人繞後偷襲陰謀的快感。
蘭家是涪陵郡大族。
李成朝廷為了拉攏,稱他們為板楯蠻,但梁朝則說他們與巴東諸部一樣,都是白虎夷。反正各說各話,都出於政治目的。
涪陵(今彭水)這地方,別看設了五個縣,但基本是當地部落首領說了算一一部落首領自稱“邑君”,因為他們築城邑聚居。
人家倒向誰,那就是誰。
蜀漢年間,涪陵最大的豪族是徐氏,因為造反被鎮壓,然後遷走了徐、藺、謝、範五千家去蜀地,首領當“獵射官”。
這幾家一走,蘭氏這個原本不起眼的家族開始擴張勢力,現在他們是涪陵五縣頭號“邑君”。說實話,解思明以前沒太看得起蘭家。
這個家族野蠻凶悍、粗鄙無文,祖上本無姓,因仰慕涪陵藺氏,遂冠此姓。不過在登記時被寫錯了,“藺”寫成了“蘭”,於是以蘭為姓,知道這事的人都笑得不行。
但蘭家居然不遵號令了?豈有此理!
而憤怒的同時,解思明隱隱生出一股擔憂:最近有獠人首領帶人跑了,好在征東大將軍及時反應了過來,竭力封鎖消息,令其對軍心士氣的影響降到了最低。
獠人先跑,涪陵賣人再跑,到底因為什?
解思明心中隱隱是知道原因的,不就是因為梁軍突入宕渠,往江州後方殺來了?
二月初一的時候,梁軍右驍騎衛燒毀了堆積在墊江縣附近的一部分軍資。
李征東第二天就得到了消息,然後以換防為由,揀選了數千六郡子弟前往墊江,穩固局麵。就在昨天,這批人主動出擊,為梁軍大敗,死傷、潰散兩千餘人,剩下的直接逃回了墊江縣城及周邊的水陸營寨之內,再不敢出戰。
如此一來,陸上運輸大受影響,被截殺、燒毀、掠走的糧草軍資不計其數,不但影響了江州前線,還養肥了突入宕渠的梁軍大隊人馬,搞得他們都不怎缺糧了。
沒辦法之下,李征東隻能讓水師抽調部分小船回援,不是為了打梁人,而是為了運輸資糧,畢競當初水陸並運就是因為船隻不足。
仗打到今天,陽關城塞破損不堪,兵員死傷慘重,躺在城後呻吟哀嚎的蠻漢兵士不絕於道。每天都拉走一大批人,又每天新增,望之觸目驚心。
說實話,李征東多次親臨城頭指揮,且散家財犒賞軍士,六郡子弟也夠賣力,堪堪挫敗了梁人兩次穿林繞行、一次水路突襲、無數次強攻關城,甚至還逐退了一次迂回巴郡南部蠻獠聚居區的企圖,已經很用命了。
若因為糧道被斷導致全軍崩潰,陽關、江州這種險要之地失守,真的太可惜了。
想到這,解思明深深地歎了口氣,對將來一片茫然。
陽關城內一座狹窄陰暗的磚房內,李壽眥牙咧嘴,任憑醫者為他清理、包紮傷口。
水師都督羅、幕府司馬蔡興、陽關都督上官澹、騎督李豹等人圍在身側,抱怨不已。
“羅演真是廢物,偷襲能被人一路推回來。”蔡興忍不住罵道:“宕渠一失,全線動搖,我等在此拚死抵抗又有何用?”
“他是太子舅父。”李豹幽幽地說了一句。
他是李雄庶子,本來機會就不大,但不妨礙他心酸溜溜的。
天子立個嫡子為儲君,他也不說什了,偏偏立個侄子,簡直匪夷所思。
當然,這也和他沒關係,他壓根沒可能當太子乃至天子,早就死心了。
“說的什胡話!”羅暗道你們幾個是不是眼瞎啊,我這個羅氏族人還在呢。
“好了。”李壽擺了擺手,結果牽動傷口,臉皺成一團,良久後才道:“聽聞羅公已在閬中、西充征召了數千板楯兵、獠兵,此忠勇之士也。沒有羅氏,板楯兵如何能為朝廷效力?昔年龔氏兄弟可是為羅尚(羅憲之侄,襄陽人)效力的。”
李壽定了調,眾人才知失態,不再埋怨。
羅原為李壽長史,地位崇高,這些六郡勳貴、宗室子弟本來對他很客氣,但戰局危難之下,難免推衍塞責,口不擇言一仗打成這樣,其實每個人都脫不開幹係。
“陛下有旨,令我等固守江州,相機驅逐襲擾後路之敵。”李壽說道:“他已一”
說到這,李壽神色微微有些黯然,道:“他已抱病親征,誓要殲滅頑賊,掃清突入腹心之敵。”上官澹一聽,暗道還得在陽關死扛。
梁賊攻勢太猛了,軍心也有些不穩,傷亡著實太大,究竟還要扛到幾時?
不過,作為天水上官氏子弟,與朝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沒什好多說的。事到如今,便是硬著頭皮也要頂住。
征東大將軍都數臨城頭,乃至中箭負傷,他有什理由不拚命呢?
“陛下能驅逐賊軍嗎?實在不行,能不能抽調漢中守軍南下?主公隻需書信一封……”蔡興說道。“不可。”李壽一臉晦氣道:“若往常,把漢中守軍撤回來也不是不可以,但這會不行。不撤還能咬牙頂住,撤則泄了那口氣,一潰千。”
鎮守漢中的乃鎮北將軍任調,出身天水任氏,其妻李氏就是李壽之妹。
“司馬可點計一下糧草、甲仗、馬匹、兵員數量,以做長久之計。”包紮完畢後,李壽讓醫者退下,說道:“守住江州,還有一線之機。若守不住,即便天子打贏了,最終還是要敗。”
“遵命。”蔡興拱手道。
很明白的道理,如果有地形、關城乃至水師輔助的江州都守不住,把數萬梁軍放進去,在地勢平坦的曠野中,你怎打?
現在隻能頂住,撐死了抽調一部分兵馬北上。
但真的還能抽調很多嗎?蔡興默默算了算,江州左近現在隻有不到三萬五千人了,今天早上解思明來報有涪陵板楯蠻不辭而別,正在遣人攔截,而蘭氏此舉有可能會引發風潮,讓更多的人逃竄,可用之兵就更少了。
撐死了再擠出數千人,但這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而就在他愁眉苦臉計算的時候,城外又響起了激昂的鼓聲,新一輪進攻開始了。
眾人麵麵相覷,真是一點喘息都不給啊。
嘉陵水乃古西漢水形成。
前漢開國後十餘年,令西漢水改道,無法溝通關西、蜀中兩地。西漢水切割流經之處地形,慢慢形成了後世的嘉陵江水係。
嘉陵水之名,便得自於武都嘉陵穀。甚至在司馬晉、李成的地圖上,嘉陵水仍被寫作“西漢水”,可惜其已改道,再不能入沔水(漢水上遊),而是入長江一一這一段長江,當地人也稱作“蜀江”,不過此名傳揚不廣。
二月初七,桓溫得到了一支援軍,第一時間就將其派了出去。
這是來自岢嵐郡的匈奴騎兵,一共兩千五百騎,由秀容、靜樂等縣征集而來,郡都尉萬俟可統率。他們在接到命令後,自宕渠渡河,一路向西,進至嘉陵水東岸。
板楯蠻昝氏大發青壯,帶著本部落及依附昝氏的小姓兵馬計七千人,配合萬俟可部輕騎的行動。此時的嘉陵水西岸已經有了數千軍士,乃羅演、羅顧兄弟征召的板楯兵、獠兵,大概三四千人的樣子,屯於南充國一一此為巴西郡屬縣,不叫“南充縣”,也不叫“南充國”,而叫“南充國縣”,曆史遺留問題了,大致位於今南部縣一帶。
羅演似乎頗為膽小,尤其在看到對麵有大股騎兵的時候,有些畏懼,打定主意隔河對峙,絕不主動出擊。
萬俟可沒耐心與他們糾纏。
二月初八,他命令昝氏伐木造橋,強攻南充國。
昝氏固然不願,但出於多種考慮,硬著頭皮答應了。
於是乎,一場板楯蠻的內戰即將展開。
萬俟可則在初八夜間悄然南下,利用騎兵的爆發力南行數十,在歸附部落的幫助下,於初九、初十兩天強渡嘉陵水,抵達了西岸。
他根本沒興趣搭理羅演兄弟。事實上,在得知李雄帶數萬人禦駕親征之後,桓溫就已經知道,不擋住這支部隊,就沒法徹底消滅敵江州大軍,他的目標已經放在了李雄身上。
二月十三,在最後一次獲得補給後,萬俟可終於得到了成軍的消息。
遂一路疾行。
當萬俟可登上一座高坡,觀瞭前路的時候,但見前方數外旌旗如林、兵戈耀日。
終於找到你了!
時大梁開平六年二月十四正午,位於廣漢郡治(今射洪南)以北十餘。
同樣是在這一日,桓溫又得到了軍師何倫發來的第三批援兵:西河、平陽二郡雜胡輕騎兩千騎。他不再等待,當場率飛龍山鎮兵及雜胡計兩千五百騎,星野兼程而來,試圖以此五千騎兵圍獵李雄。毫無疑問,這是決定李成命運的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