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乂很快打開了城門,將山瑋部數百敗兵放了進來。
眾人驚魂未定,各自嗟歎。
“錢鳳怎就反了呢?”杜乂驚訝道。
山瑋的鎧甲上插了一支箭,還好沒傷到麵,卸甲之後,他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水,歎道:“這人有病。”
杜乂想笑,但忍住了。
“錢鳳一人反還是錢氏皆反?”杜乂又問道。
不過他很快搖頭失笑,時日尚短,錢氏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這就是錢鳳自己一個人瞎折騰造反。
山瑋說得沒錯,這人就是有病。
當年還在王敦帳下時,就有傳言說錢鳳屢次勸王敦造反,王處仲則因國仇家恨而與梁帝拚命,拒絕了。
王敦死後,幕府成員有跟陶侃的,有回鄉的,也有到別處當官的。
因為王敦實在過於忠君愛國,他的幕府僚佐們前途都不錯。
錢鳳連個門第都沒有,吳興土豪罷了,族人錢璯還有過造反的汙點,照樣得到了建鄴令一職一一司馬睿先派五千淮南兵北上,後在上黨
全軍覆沒又派錢璯率吳興豪族兵北上打匈奴,璯畏懼不前,嚴令催促之下最終造反,被鎮壓。
但他居然反了。
杜乂很氣。氣的不是錢鳳造反,而是這廝擺明了沒跟家聯絡,或者聯絡了但還沒來得及傳回訊息,然後就迫不及待地跳出來了,這不找死嗎?
山瑋路上就想明白了這點,道:“我已遣人飛報東府城。淮水邊就有禁軍,錢鳳若順道北上,保管迎頭撞上。”
“府君所言甚是。”杜乂隨口敷衍了一句,腦子已經急速開動了起來。
要不要找個機會去城外,集結自家莊客部曲呢?
建鄴就這樣,宿衛七軍(實有三軍),編製齊全是有一萬六千步騎,五校尉營兵(實有三營)四千步騎,東宮二衛還有四千,這兩萬四千步騎是建鄴地界上絕對的核心武力--今留在建鄴的還剩一萬七千,來源大部分是青徐兗豫南下百姓子弟,整訓多年,有一定的戰鬥力。
而在這核心武力之外,就是公卿將相、高門豪族的私兵了。
比如西陽王司馬羕就是一千步兵、一百騎兵,還是朝廷幫他養的,這些加起來大概有好幾千,戰鬥力不如禁軍,大部分也就擺個儀
仗,嚇唬嚇唬賊匪而已。
錢鳳不過千餘兵,縱勇猛敢戰,怕是也很難與禁軍碰撞。
至於大梁天兵--
杜乂仔細回憶了下收到的信息,今早似乎有一批人登陸,昨天後半夜有沒有人登岸不清楚。他們船隻似乎並不多,不然的話首批上岸的人不會那少,他往大了猜測,這會突進到江南的梁軍騎兵也就三百上下。
江麵多半已經被封鎖了。
一時疏忽讓你上岸了,不代表不會亡羊補牢。石頭城的水師雖然比不了京口、曆陽、荊州水師,但放棄一些不甚重要的江段,全部聚集到百姓俗謂之“五馬渡”附近巡視,封鎖江麵,卻也不難。
過了午後,江北的梁軍大概沒法增援江南了。
這一想,杜乂熱切的心情又被澆了一盆涼水。他要再等等,再看看,最好有別人先出頭他觀望之後再決定跟不跟。
“整頓一下兵馬。府庫中值錢的物事都拿出來,發放賞賜,提振軍心。再去左近搜羅大族僮仆部曲,編入軍中。“歇了一會後,山瑋歎了口氣,道:“李都尉戰死了。弘治,此事你來辦。我先帶兵——”
山瑋看了看,道:“原留守郡城的兵我帶走
了,你好好整頓。”
說罷,點齊五百軍士,在隆隆鼓聲之中,自北門而出。
而此時的烏衣巷口,戰事激烈無比。
錢鳳站在一處民房頂上,氣得跳腳大罵,連瓦片都踩破了。
集結了千餘兵,路上又煽動了一些鄉黨,總兵力突破一千五,卻拿固守烏衣巷的五百郡兵沒辦法。
要知道,他從城外莊園起兵後,第一時間就奔烏衣巷而來,半途偷襲擊潰了傻不愣登的山瑋,依然初心不改,就是要烏衣巷那幫傖子好看,結果居然打不進去!
再搞下去,禁軍多半要來了,山瑋那大傻子估計也要來增援。錢鳳盤算了下,最終長歎一聲,道:“放火,給乃公放火!”
下達完命令,又麻利地從屋頂下來,騎上一匹馬,道:“放完火就撤。”
“叔父,我們抓了義興周氏的賊子。”一騎自不遠處馳來,指著身後踉蹌奔行的十餘人,大聲道。
錢鳳一聽,怒目圓睜,立刻下馬,道:“好賊子,全都殺了!”
部曲們聞言,一擁而上,將十餘名周氏老弱婦孺盡皆屠戮。
錢鳳猶不解氣,又親自上前,對著屍體亂砍,直到被侄子錢守拉住為止。
“叔父,快走吧。日後有的是機會報仇。”錢守勸道。
錢鳳回過神來,不再猶豫:“走,去江乘縣,動作快點,別讓人反應過來。”
千餘人遂亂哄哄向東而走。
一路走,一路放火,將建鄴東南部搞得烏煙瘴氣。
山瑋跟在後麵,一麵滅火,一麵追擊,漸漸丟失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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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鄴城東,一支騎兵悄然脫離了戰場,向東行去。
監軍孫鬆板著一張臉,不是很好看。
他是今天上午最後一批渡江而來之人,而且是他主動要求的。
他不來,仆固忠臣那莽漢就要親自來了。
沒辦法,黃甲營督軍丘孝忠已經在江南了,仆固忠臣再來,顯然不合適,隻能由他這個連官都沒有的臨時監軍渡江了--當然,沒有官身也是一個原因。
分批渡到南岸的人超乎想象,足有四百之眾,經曆昨夜及一上午的戰鬥,已然戰死四十餘人。
丘孝忠是比較理智的,他發現在房屋眾多的建鄴城區戰鬥實在吃虧,於是在衝殺一番之後,便開始帶人向東撤。
而晉軍似乎也有所畏懼,隻沿街設壘,緩緩推進、步步清除這給了他們充足的撤離時間,甚至還把搶來的財貨及抓獲的重要俘虜--比如司馬宗室--裝上牛車,一路東行。
孫鬆是打前站的。
丘孝忠無條件相信他的話,並給了他百五十騎,一人雙馬快速前行,目標則是一一
申時末,百五十騎已橫穿整個江乘縣,抵達了其北部,一座城池已然遙遙在望。
不知道是沒接到消息還是怎著,金城竟然還在過節……
不過他們反應很快,遠遠看到騎兵奔來,立刻派人上前斥,同時遣人回報王府。
王府同樣陷入了過節狀態,找來找去隻有郎中令石稹還在當值。
石稹聞訊之後,立刻出城,準備交涉。
他隻點了百名軍士,因為沒更多的兵了。
琅琊國原隻有臨沂一縣、一千多戶百姓,兵也隻能從百姓中征發,即世兵也。
這會大過年的,你上哪去征發?
去年年底朝廷又說要將懷德縣轉隸琅琊國,並割江乘縣金陵鄉及相鄰的句容縣琅琊鄉
(新設的僑鄉)為懷德縣土,即把懷德縣由虛化實,成為琅琊國下屬又一僑縣一一這是檢戶土斷的階段性成果。
但還沒來得及施行。
如今的琅琊國,也就百餘名王府侍衛罷了,由郎中令石稹統率。
出城之後,石稹抬眼一看,頓時呆了。
“石嚴奉。”孫鬆策馬上前,大喝一聲。
石稹眯起眼睛,又確認了一遍,失聲道:“你不是淮南羊氏莊園的孫--”
“孫鬆。”孫鬆一邊回話,一邊揮手。
騎兵一擁而上,順著大開著的城門衝了進去。
“唉,你們……”石稹有些懵逼。
城內已經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慘叫聲。
石稹反應了過來,大叫道:“孫鬆匹夫,休要動手!王府侍衛都是石氏部曲,可以勸說的。”
喊完,又喝令身後的百名侍衛放下刀槍。
這些侍衛看著遠遠圍著他們的上百鐵騎,糾結一番後,收回了刀槍弓牌,但沒有繳械。
孫鬆不以為意,下馬之後,快步走到石稹跟前,低聲介紹了下情況。
石稹聽得目瞪口呆,連聲道:“不要命了?
不要命了?”
孫鬆歎了口氣,道:“事已至此,又能怎辦?五馬渡那邊是回不去了,隻能向東到金城,看看能否尋機北渡。”
金城(大致位於今棲霞區與句容寶華鎮交界處)是東吳所築,以控扼大江,附近有一渡口,曰“江乘渡”,亦名“蒲洲津”。
金城就在蒲洲上此本為江中沙洲,隻不過幾乎和陸地連在一起了,唯存留舊名。
聽聞孫鬆等人要跑,石稹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道:“孫監軍,你可知當年孫權、孫皓等輩有多重視金城?每每東出巡視、弋獵,常宿此城。金城在手,還跑什跑?”
“然無兵。”孫鬆歎道:“不過二三百騎,撼不動建鄴。”
這倒是個現實的問題。有城無兵,怎守?
石稹長籲短歎,猶豫不能決。
這好一個落腳點,丟了實在可惜啊。
思來想去,他試探性問道:“監軍可知建鄴左近有無心向大梁的豪族?”
“你知道哪些?”孫鬆同樣試探道。
爾母婢!都什時候了,還不講實話。石稹有些無奈了,隻能說道:“我認得二人,乃禦史中丞熊遠、秘書郎熊鳴鵠叔侄。”
孫鬆沉默片刻,道:“我認得太仆羊煒。”
說完話,兩人大眼瞪小眼。
這三個人,似乎沒甚大用啊。他們真願意在這種局勢下,把自家莊園的錢糧、兵員貢獻出來嗎?再者,熊氏叔侄有沒有莊園還兩說呢,建鄴一大堆窮官。
“先回城。”石稹說道:“能不能聯係江北?”
“有點難。”孫鬆歎道:“趁夜渡個幾艘船回去倒是可以,看運氣了,萬一被水師逮著,那就死無葬身之地。金城有船嗎?”
“有。”石稹說道:“對岸的堂邑能接應嗎?”
“難說……”
二人聲音漸漸遠去。
片刻之後,金城城門重重合上,仿佛什都沒發生過一樣。
但事實上,從初九夜到現在,過去還不到一天,建鄴卻已雞飛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