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左軍將軍、督建鄴水軍四營軍事周莚聽聞自家妻兒被殺之後,直接在船上嘔血。
他的妻兒被殺了,被錢鳳殺的,死在烏衣巷外。
陽羨周氏、武康沈氏、長城錢氏三家比鄰而居,同為舊吳興郡(義興是從吳興分出來的)土豪。
兩家一開始關係尚可。
陳敏之亂時,義興周氏出兵平叛,彼時錢氏之錢廣在敏弟陳昶府上當司馬,周遣人勸說,廣遂殺昶,陳敏之亂終被周平定。
不過,初始兩家一個跟陳敏(錢廣、錢端),一個跟晉室(周),本身就說明了很多問題。
及至後來,錢家的錢璯奉命率軍北上抵禦匈奴,走到廣陵時反悔叛亂,隨行的王敦飛快遁走,跑回建鄴報訊。
最後周率軍討平錢璯,完成他“三定江南”的偉業,那個時候,義興周氏忠誠得像條狗,沈氏、錢氏對周氏這個叛徒恨得牙癢癢。
當然,周三定江南而所獲甚少,被站穩腳跟的傖子們壓製得死死的,最後謀反未成,憂憤而死,留下了“殺我者諸傖子也”的遺言。
錢氏左右橫跳,一會有錢廣、錢端投靠陳
敏,一會又反陳敏,一會又有錢璯先同意北上幫司馬越抵禦匈奴,一會又反悔叛亂。
錢端也投靠過司馬越,隻不過官職低微,司馬越死後就散夥返鄉了--曆史上錢端先跟陳敏之弟陳恢叛亂,後歸晉,寧平城之戰時奉王衍之命與石勒交戰,敗死。
沈家不說了,剛剛造反被鎮壓,沈充身死。
周、錢、沈三大“新貴”算是被南渡士人和吳地“老錢”玩得明明白白,暈頭轉向--在壓製身份低微的江南土豪這件事上,南渡士人和顧陸朱張等老牌江南士族是有默契的。
周莚並非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但義興周氏已經被綁上大晉朝這條船了,投入了太多,很多族人壓根不想改弦更張,包括他本人。
而今受到了報應……
“都督節哀。”見周莚差點吐血暈厥,充作監軍的濟陰王司馬衍歎道。
周莚慢慢回過了神來,輕聲念道:“錢鳳……”
“都督,我等上岸衝殺一番,定將錢鳳賊子碎屍萬段,以報此仇。”將校們聚攏了過來,紛紛請戰。
司馬衍臉色一變,想說什話又說不出口,唯有一聲歎息。
好在周莚搖了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休
得輕舉妄動,今當以國事為重。”
將校們並非都是周氏部曲,也就站出來表個態罷了,周莚這說了,他們自然就坡下驢。
不一會兒,四營水軍百餘艘艦隻又開始了例行巡視。
從石頭城、玄武淵到五馬渡以及東麵的蒲洲津(江乘渡),都是他們的巡防區域嚴禁任何船隻出入,看到就上去盤查,但凡有任何抗拒,立刻圍攻。
封鎖肯定無法做到特別嚴密,尤其是夜間,但他們已經很努力了,就不信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梁人敢冒風險偷渡--其實江東水師還是希望看到梁人偷渡的,在江麵上可以輕而易舉地消滅他們,上了岸可就難了。
天漸漸黑了,建鄴北部長江南北交通已然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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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春的梁軍其實有一部分已經動了,主要是西曲陽屯田校尉楊韜。
楊韜部鼎盛時有六千餘戶、七千餘兵(成年男子都算),在西曲陽縣屯田數年,已不足五千家。
十營騎軍南下後,因諸縣降順,楊韜便征發了五千丁壯,攜馬五百匹,領取了部分物資,跟在後麵一路接管陰陵、東城二縣,目前
快要抵達全椒了。
按照張碩的命令,接下來西曲陽屯軍就駐紮在全椒縣,等待下一步命令。
至於西曲陽老巢的安全,則交給平阿屯田校尉梁功(原名梁勳)負責。
梁功部素在平阿、渦口屯田,目前有四千家出頭。接到命令後,梁功點了二千步騎,走浮橋南下壽春,領取資糧後再前往西曲陽。
屯於下蔡的祖約部去年參加了漢中大戰,出兵四千,隻回來了三千。不過張碩令其出動四千步卒、五百騎兵南下,由許柳統率,攻逡遒縣。
兵員不減反增當然是有原因的。說白了,當年祖部軍士家人失陷在徐州,邵勳重新給他們配妻子,多為拖兒帶女的匈奴人,多出來的這一千五百兵便是逐漸長大的匈奴少年。
淮南苑丞周謨率園戶丁壯一千、羊氏莊客一千,進入廬江郡,輕取六縣(今六安)。
與騎軍一樣,步軍竟然也是四麵開花。其實就是跟在騎兵後麵接收地盤,如果敵人沒投降,他們會嚐試著攻一下,但不會拚了老命硬打。
張碩本人則帶著三千淮南郡兵,日夜操練,作為總預備隊。
這隻是一次襲擾罷了。
張碩最狂野的遐想隻不過是趁機多撈點江
北的地盤,將兵鋒推到淮陽丘,威脅曆陽、合肥兩座軍事重鎮而已。
但要想攻破這兩地,靠他手頭的兵力是不夠的,遠遠不夠。
吳人的曆陽鎮主力猶在,並未遭受毀滅性打擊,隻不過比較被動,不敢出城野戰罷了。但等到春暖花開,內河解凍,他們的水師就會活躍起來,步兵可乘船機動,騎兵反倒大受限製,局勢會為之一變。
所以必須趁著這個難得的寒冬多占地盤,為將來考慮,更是為他本人的前途考慮。
正月十一,南下至成德縣巡視的張碩突然得到了一個令他無比驚訝的消息:仆固忠臣突至瓜步,並於初九夜派了一部分人渡江南下襲擾建鄴。
張碩當場愣了許久,最後憋出一句話:“瘋子!找死!”
居喪複出後擔任成德令的庾彬亦愕然良久,不過他很快反應了過來,道:“都督,得給仆固忠臣這匹野馬套上轡頭。他太莽撞了,若折損過多,麵上須不好看。”
“怎上轡頭?”張碩反問道。
“令其接應南渡軍士北返,撤軍。”庾彬正色說道。
張碩躊躇良久,最後搖了搖頭。
其實他心並沒有多著緊仆固忠臣那幫
人。
天子固然對他們很重視,各種籠絡、恩遇,但在張碩看來,鮮卑而已,死就死了,又如何?他不會故意派他們去送死,但仆固忠臣自己找死,那又怪得了誰?
但另一方麵,張碩心中未必沒有觀望局勢,趁機擴大占領區的心思。
天下一統在即,立功的機會不多了。
此時努力一把,子孫可少一代人甚至幾代人的奮鬥。
壽春直麵南朝合肥、曆陽兩大重鎮,他手頭又沒有多強力的兵馬,基本都是亦農亦兵的屯田軍士,與魏晉無異。
正麵交戰固然戰力強一些,但也沒強到徹底碾壓的地步,所以數年來他雖然占據著一定的優勢,但始終沒能打破合肥、曆陽防線,將兵鋒推到長江北岸——他甚至連廬江都沒能完全攻取。
簡而言之,建鄴朝廷的應對是有效的,每年入夏之後,山遐甚至還派遣舟師北上、西進小規模襲擾,讓壽春屯不好田。
山彥林這個老對手固然稱不上名將,但也是一個合格的方麵之才,且多年下來他有一定程度的進步,比起最初赴任時強了不少。
現在是個機會嗎?
張碩站在野地之中,默默思考。
庾彬很有眼色,隻看著遠處四通八達的灌溉水渠,並不打擾他。
許久之後,張碩長舒一口氣。
庾彬轉過身來看向他。
“我若————”張碩頓了一頓,道:“征發汝陰、譙二郡丁壯、豪族部曲,大舉南下,你覺得如何?”
“仆隻是成德令,都督自拿主意即可。”庾彬拱了拱手,說道:“隻是不知都督欲攻何處?”
“先掃清淮南再說。若戰局順利,則向東打,攻入徐州。”張碩說道。
“山遐若自合肥、曆陽北上呢?”
“那正好,縱騎圍射,將他們堵在野地。如此,合肥、東關或不戰而下,曆陽興許也能攻克,這是魏晉兩朝都沒能做到的事情,難道不好嗎?”
“都督若打,那就打吧。隻是一一”庾彬想了想後,道:“都督大權在握,凡事固然可一言而決,但茲事體大,還是得報予朝廷知曉。”
“此是自然。”張碩說道:“先自譙郡南下,攻拔義城、鍾離,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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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頻發、戲劇性拉滿的戰鬥終於來到了稍事喘息的那一刻。
正月初十入夜後,建鄴東南部的火漸次撲
滅。
到十一日清晨,丹陽郡奏報:錢鳳喪心病狂,放火焚燒街巷,被災房屋百又七十餘間,罹難者數十。
城東的死難者人數還在統計之中。
因為建鄴令跑了,縣丞、縣尉躲在家,各路小吏不見蹤影,隻有大貓小貓兩三隻壯著膽子來了縣衙,工作一時難以展開。
不過據進入到青溪以東的禁軍報告,他們已經收斂了三百餘具屍體,有的死於刀槍箭矢,有的就死於踩踏乃至溺水了。
有幾家防禦不夠嚴密的府邸被攻破,幾乎滿院子都是屍體。
城北同樣死傷不少。
長沙王司馬碩滿門被殺,彭城王司馬雄全家被掠走……
一次疏忽,讓人渡過來幾百人,建鄴驚魂一晝夜,死難者數百,可謂慘痛。
十一日午後,建鄴禁軍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出外城,過燕雀湖,往江乘縣而去。
小小一縣,竟然擠了琅琊、東平、蘭陵、東海四郡國(僑郡),安置了相當數量的南下百姓--便是來自此四郡。
左衛將軍趙胤帶著四千禁軍,以及臨時征發的兩千餘建鄴丁壯、各種車輛上千,一共六
千五百人,浩浩蕩蕩殺往江乘。到地頭後,他們會征發四僑郡丁壯,徹底剿滅錢鳳。
右衛將軍劉超率三千禁軍,去城外莊園征發豪門部曲,尤其是會騎馬射箭的壯士,一起上路,沿著梁軍騎兵消失的方向,追襲而去。
王舒坐鎮建鄴,於各處設卡。
一時間,建鄴城到處是拒馬和鹿角,氣氛相當緊張。
十二日,在皇後的極力勸說下,大晉天子司馬裒、皇後山宜男出了台城,攜百官公開祭奠死難者,並將兩名不慎被活捉的梁軍騎兵五花大綁,於部分死難者合葬墓前剜心剖肝。
此舉一下子讓建鄴士民的驚慌恐懼,轉變成了對濫殺無辜的梁軍騎兵的切齒痛恨。
人心稍稍凝聚。
而戰場的核心,似乎也從建鄴轉移到了東麵數十外的江乘、金城。
等等?似乎?你想多了。
十二日下午,散騎常侍周劄趁著無人注意的當口,舉家跑到秣陵,勾連好友、鄉黨,襲殺縣令,據秣陵。
周劄曆數義興周氏的冤屈,並痛罵從侄周莚說他是晉廷忠犬。
當然,這些都不算什,關鍵是周劄的檄文中還捎帶著罵了長城錢氏……
這個操作就讓人很無語了。
但不管怎樣,第二個造反的跳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