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爺,我能做點什?”烏衣巷王宅之內,王恬悄然來到王導身前,問道。
王導沒有搭理他,雖然今天兒子沒有披頭散發,衣飾很莊重,標誌性的嬉皮笑臉也消失了。
人沒感受到劇變之前,很難有那種緊迫感,很難主動改變。
王恬在父親身邊坐了一會,覺得沒意思,於是又起身去到前邊。
時局危殆,丞相幕府的好多僚佐直接搬到了烏衣巷中,就地辦公。
王恬來後,眾人紛紛行禮。行完禮後,又各自忙活,或討論戰局,或討論大族,或討論糧械事宜。
“劉超為何還不南下?”
“秣陵、丹陽等地的兵馬尚未齊備,興許是要合兵後再走。”
“周劄能出動多少人?”
“我看最多萬人,周氏不抵以前了。義興屢次清查,出戶了許多人。周氏子弟人心也不齊萬人頂天了,興許就幾千。”
“如此看來,劉公應能取勝,就是不知道要遷延多少時日。”
“宣城兵何時出動?”
“琅琊王不肯調動宣城兵馬,說要防備梁賊。”
“琅琊王是不是在蕪湖?關心宣城作甚?還帶走了三千禁軍,建鄴兵力都不足了。”
“而今建鄴隻剩兩千右衛禁軍、四千三校尉營兵、東宮左右衛--”
“別想右衛禁軍了,那兩千人去了五馬渡,這次換了襄陽王範領兵,他據說是知兵的。”
“據說而已,我看宗室就沒幾個會打仗的。”
王恬默默聽著,沒有插話。他也插不進話,蓋因以往就沒怎幹過正事,別人不信任你,對你不熟悉,怎可能貿然與你談軍國大事?聊聊風花雪月還差不多。
坐了半個時辰後,王恬暗歎一聲,覺得自己真是多餘的。整個人往那一杵,別說幫忙了,不添亂就算不錯了,於是黯然離去。
閑逛了一會後,王恬正打算出門,結果遇到了從兄、會稽王友王羲之。
“逸少?”
“敬豫?”
兩人都有些吃驚。
“逸少來此作甚?”王恬正無聊呢,一把拉住王羲之,問道。
王羲之猶豫了下,道:“會稽王想再次領兵守五馬渡,等來等去,卻換成了襄陽王,故遣我來問問,是否丞相之意?”
“別問了。”王恬說道:“就初九夜他那稀糊塗的表現,沒人會讓他繼續領兵的。選用襄陽王,乃山皇後之意,家父是同意了的。”
“原來如此。”王羲之拱了拱手,準備直接轉身離去。
“別走啊。”王恬又拉住他,問道:“你準備去哪?”
“殿下打算去封國征召一批軍士來建鄴……”
“就你一人去?”王恬看向從兄,問道。
沒聽說王逸少有啥才能啊,募兵可不是什小事,也不體麵,他去能行?
“外舅會派一些人隨我同去。”王羲之說到這輕笑一聲,道:“本來此為王述的差事,終究被我得來了。”
王恬無語。
王羲之守孝期滿後,娶了太尉劉琨之女、冠軍將軍、臨淮太守劉遵之妹為妻。若有劉琨相助,確實比王述合適。
不過從兄和王述二人較勁這久,也是離譜。
就因為父親(王導)當眾誇讚了王述幾次,從兄心就不舒服了。兩人一為功曹,一
為友,關係卻處得極差,真真讓人不知怎說才好。
就在去年年底,因有人說王述有任事之能,故署功曹,王羲之沒甚本事,故隻能當王友,陪會稽王玩耍。
從兄聽到後又不舒服了,譏諷王述不夠灑脫,沒有士人風範。
總之兩人是較上勁了。
“逸少既然要去募兵,那還是趕緊去吧。方才我偷聽了會,禁軍左右衛都派出去了,而今台城就隻有東宮二衛四千人,石頭城還有三校尉營兵四千步騎,除此之外便沒有了。”王恬說道:“募兵回來也好。若非琅琊國出事了,最好也募點兵。”
“怪不得大街上多是高門巨室僮仆在站崗呢。”王羲之驚道:“原來如此。”
看從兄這個反應,王恬突然找回了點自信。
王羲之有一個大缺點,就是看不到事情背後的東西,認知多浮於表麵,沒有從政的能力。他的才華,大概都在書法上了,其他方麵一塌糊塗。
“你去會稽怎走?莫不是要過金城?那邊如何了?”王恬突然想到一事,遂問道。
“聽人說昨日(正月十九)趙胤揮師猛攻金城。戰事最激烈時,梁賊突然潰散了不少人,
趙將軍大喜,正要加大攻勢,一舉破城,卻反為梁賊所敗。”王羲之說道。
“哦?怎敗的?”王恬問道。
“據會稽王說,梁賊以二百鐵騎突陣。攻城將士正處於疲敝之際,為其大破。陣歿、蹈河、踐踏而死者不下千人,諸營折了士氣,又退回了河南。”王羲之說道:“可惜,就差一點。”
王恬也覺得可惜。
梁賊有人潰散再正常不過了,他們能打的並不多,若非有數百騎壯膽,可能連金城都不敢守。現在不妙了,讓他們打出士氣了。
“敬豫你--”王羲之想了想,道:“好生照料叔父,我去矣。”
“逸少慢走。”王恬將人送到大門外,方才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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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二十的蒲洲津較為平靜。
正午時分,十餘艘艦船出現在了沙洲以北的江麵上。
未幾,一艘小船慢慢靠近,在江水中浮沉不定。
船首一人憑風而立,正是晉左軍將軍、督建鄴水軍事周莚。
他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顯然家人被殺之
事讓他痛徹心扉。
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他的子嗣並未完全死絕,因為有一人正在外拜師求學,僥幸活得一命。
經曆了幾天時間的哀傷後,周莚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認認真真執行丞相的軍令。
他手頭的兵力其實不多,三千餘人、百餘艘船罷了。
巡視江麵是一樁苦活,畢竟風真的很大,浪頭也不小,有時候還會有雪,若非這是長江,水麵可能已經上凍了。
不過,比起上岸廝殺,巡視江麵終究更好。
昨天夜他派了數百人上岸,試圖偷襲金城,結果功敗垂成,損失了兩百多人。手下將士們不幹了,說這是孫權專門修建控扼大江的城塞,強攻損失很大,且不應該由他們水師來幹這活。
金城南邊的趙胤也在痛罵,指責周莚不懂兩麵夾攻。
他們拚死攻城的時候你不來,等他們潰退了,你再來,搞得像是梁國奸細一樣。
一句話,水師、陸軍沒有配合。
當然,這不是誰的錯。分進合擊從來不是什容易的事,更別說這幫久不習戰陣的建鄴水師和禁軍了,但終究讓人懊惱。
而說到奸細,周莚最近也聽聞了一些事情。
因為石稹被證明是梁朝奸細,導致琅琊國很多官員受到了懷疑,包括琅琊相諸葛頤和中尉孔坦,即便他們和梁軍已經交過手。
更有甚者,因為戰局不是很順利,便開始推諉罪過,說琅琊王重用的潁川陳氏、渤海石氏與北邊暗通款曲,甚至就連石貴嬪都隱隱受到指責,說她因為琅琊王沒能成為天子之事而懷恨在心,以向梁國稱臣、盡割江北之地為條件,乞梁師入建鄴,扶琅琊王登基為帝。
消息很離譜,且明眼人一聽就知道是假的,但架不住有人信啊。
尤其是山皇後的黨羽、丹陽郡丞杜乂指責得最為激烈,差點明說石貴嬪、琅琊王、諸葛恢一係乃奸賊,宜誅之。
周莚對此很是無奈,更有些痛心,朝中怎盡是杜乂這種黨同伐異之輩呢?先帝說的“相忍為國”都忘了?
石貴嬪就罷了,諸葛恢是能輕動的?比起荊州整體投降,眼下建鄴左近的亂局真算不上什。
想到這,他長長地歎息一聲。
他的妻兒都被錢鳳狗賊殺了,結果還要和這幫人一起共事,真不知道值不值得。
身後傳來一陣劃水聲。
周莚轉身望去卻見一人立於船頭,正向他招手:“兄長!”
周莚定睛一看,原來是三弟、丞相府兵曹掾周讚。
船隻很快駛近了,周讚瞅準機會,來到了周莚船上。
“兄長,思隆跑了。”周讚低聲說道。
“思隆”乃周劄子周澹,在朝中當個八品小官,平日並不為人重視也不與周莚、周讚兄弟來往。
更準確地說,義興周氏大部分族人都不太與他們來往,隻有一小部分人眼熱王導的權勢,想通過周莚的門路獲取官位。
“你為何不將他攔住?他敢跑,便是要從賊,可立誅之。”聽到自己的從弟跑了,周莚勃然大怒,紅著眼睛看向周讚。
周讚訥訥不敢言。
周莚狠狠瞪了他一眼,道:“就這事?”
“濟陰王遣我來問一聲,金城久攻不克,要不要調蘇峻部南來?”周讚問道。
周莚聽得此言,微微搖頭,道:“濟陰王方寸已亂。丞相都沒調廣陵兵馬南下,他急什?”
周讚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問道:“其實不止濟陰王了,昨日弟在江乘,琅琊相諸葛頤已經
上疏請調北府兵或蘇峻部圍攻金城。其人直言禁軍銳氣已失,為免遷延時日,宜調精兵猛將,從速剪滅賊子。”
周莚還是搖頭,道:“道理是沒錯,但江北兵馬不能動。”
周讚有些不解。
周莚耐心道:“錢鳳就在金城,你道我不想盡快殺此賊?但人不能感情用事。”
周讚突然覺得兄長有點可怕。
他好像沒有心一樣,什都不在乎。
他不在乎族人,能在陽羨老宅門口把從小一起玩耍、一起讀書、一起長大的從弟周續半哄騙半強製地拖到太守府殺掉。
他不在乎母親,殺完周續及族人周邵後,連老宅都不回,更不探望母親,直接就回建鄴了,以至於母親急得出門狼狽追他。
他可能也不在乎妻兒,除了初聞噩耗傷心吐血之外,似乎什都沒發生一樣,一絲不苟地執行丞相的軍令。
也許,他真正在乎的隻有前途、官位以及王導那虛無縹緲的“點評”吧。
周讚有些泄氣,更有些難過,帶著點情緒說道:“我等人微言輕,朝廷真調江北兵馬南下的話,亦是無法。”
周莚看了周讚一眼,道:“不行,我得上書
朝廷,絕不能調江北之兵南下。若讓北宮純知曉,定然大舉南下,恐壞國家大事。”
周讚愣愣地看著兄長,久久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