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的一天又熬過去了。
錢鳳喝完馬肉湯,舒服地歎了口氣,隨即又有些皺眉,手下軍士隻剩八百多了。
說來可笑,死在城頭的可能隻有兩百多,趁夜偷跑出城的百餘,被梁人陸續殺掉的潰兵亦不下五十人。
這八百多人,錢氏部曲大概接近五百,剩下的多為一路上收攏的丁壯、賊匪、敗兵。
部曲他帶了多年,戰鬥力如何先不論,至少是聽話的,是他能控製的,但路上收攏的那些人可就一言難盡了,每次守城戰最先堅持不住的就是他們。
若非梁騎數次出城衝殺,浴血奮戰,金城再堅固、再難打,這會也破了。
由此,錢鳳更深刻的理解了兵書上說的守城不能死守是怎一回事:防的就是這種情況。
梁騎衝潰了攻城不果的敵軍,燒毀了部分攻城器械,令其膽寒。甚至還能搜羅一部分器械、箭矢回來備用,太好使了。
那一百多王府侍衛也挺好用,因為他們真的在一起長久訓練過。
孫鬆去招募梁帝鄉黨,結果隻帶回來百餘亡命徒,一度讓錢鳳失笑,但那些人與侍衛混
編後,固然不太熟悉,但至少比他手下那些烏合之眾強。
如果說之前還存著反客為主的心思的話,現在沒有了。老老實實熬吧,他早就派了一子回長城縣,看看族中何時能形成統一意見,起兵造反。
“啊!畜生!”不遠處響起了婦人淒厲的哭叫。
錢鳳眼皮子都沒抬,孫鬆、石稹又在“募兵”了。
簡而言之,金城內有琅琊國官員、屬吏,孫、石二人收其僮仆,並將主家的財產、女眷分給他們。
做下這些事後,你想回頭都難了。
將來大晉朝如果收複了金城,你說他們會如何對付這些搶奪主家財產、淩辱主家女眷的僮仆?
到底是北地死人堆殺出來的狠人,什事都能幹,真要沒糧食的時候,怕是連人都吃。
當然,他錢鳳也不是什好鳥,幹得也不差,彼此彼此。
將木碗扔給侄子後,錢鳳來到了王府,經通稟之後,得以入內。
“義興周氏在秣陵起事,不知如何了?”院中支起了飯甑,一大幫軍士席地而坐,孫鬆、丘
孝忠、張欽、石稹以及一位名叫陳攸之的王府屬吏--此人出身潁川陳氏,主動帶著數十僮仆投效,免得最後不體麵。
“那個賊將不是說了嗎?在秣陵燒殺搶掠一番弄死了陶氏耆老,待不住跑了,多半是潛回義興了。”
“回義興後會不會舉事?”
“這卻難說。周家現在人心散亂,各有各的想法。周在時可一言而決,周劄初時也能說服其他人,但沒法一言而決。現在過去了二十年,周劄什樣子大家都知道,他能喊動本支就不錯了,旁支估計難,更別說那些依附於周氏的家族了。”
“周劄如果在義興舉事,我看局勢能迎來大的轉機。”
幾人也不嫌髒,盤腿席地而坐,一邊吃喝一邊說話。
錢鳳進來後,眾人停止了交談,招呼錢鳳一起入座。
“周氏若舉事,錢氏也會舉事。”錢鳳學他們盤腿而坐,說道:“便是拉不來所有宗黨,也能征召至少一半人。”
此言一出,眾皆興奮不已。
別的地方打得越厲害,就越沒人管他們金城。晉廷力量就這大,除非調動江北駐軍,不然肯定是不夠用的。
“當初決定留下來,看來是對了。”孫鬆感慨道。
“監軍,應該趕緊宣揚這個消息,震懾心懷不軌之徒,提振我軍士氣。”張欽在一旁建議道:“或許還可以恐嚇下城中百姓,若讓賊兵殺進來全城百姓死難無孑遺。”
“善,就該這辦。”孫鬆笑道。
丘孝忠在一旁撕咬著馬肉,聽不懂,也懶得參與。
這仗打下去就是了,直到死的一天。
王府後院之中,諸葛文彪看著再度陰沉下來的天色,暗歎一聲。
長沙王妃鄭氏、彭城王妃劉氏神色淒楚,陪在一旁。
她倆已經換了一身錦服,來的時候幾乎衣不蔽體,路上就讓軍士們撕扯壞了。
鄭氏還好說,丈夫兒子都被殺光了,就留了她和十餘婢女、夫人,作為軍士們的泄欲工具,今後大不了再找個人嫁了,也沒什。
劉氏丈夫、兒子都在,自己卻被蹂躪多日,將來若懷有身孕,都不知道孩子父親是誰,這日子可怎過。
當然,她倆還算好的,被還回來了,婢女及其他王府夫人至今仍被孫鬆、丘孝忠二人扣著,也不發還,大概率要留著給武夫們泄欲,以鼓舞士氣。
這就是亂世,會把人變成野獸。
二十年前北地司空見慣的事情,江南這幫人過慣了高高在上的日子,已經很久沒領教過了。
諸葛文彪初聞二人遭遇時,愣怔了許久。
她原來向往閑雲野鶴、小橋流水、恬靜自然的生活,覺得做到這一切並不難,唯一束縛她的就是琅琊王妃的身份。
她若舍棄這層身份,隱居於林泉之下,不知道多快活。
但遇到鄭妃、劉妃之後,她知道自己想差了。
沒有王妃的身份,誰來供養你?
沒有父兄掌握的權力,誰來保護你?
躬耕大概率是做不到的,那樣隻會身心俱疲,以至於看到鬆林想到的不是明月,而是取暖做飯的柴禾,看到流水想到的不是野趣,而是灌溉田壟的源泉。
她茫然了。
在這個亂世之中,女人注定隻是男人的玩物嗎?
若真到了那個地步,或許隻有一死了之了。
江南打得熱鬧,江北卻一直很平靜。隻不過平靜的表麵之下,不知道潛藏著多少暗流。
二十三日夜,距離梁軍首次渡江已經過去整整十四天,傳到堂邑和廣陵的戰事消息越來越多。
與戰局一起傳回來的,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消息--
堂邑太守陳嚴召集佐官們開會的時候,眾人就一直用異樣的目光看向他。
陳嚴略有所覺,也知道原因,“謠言”害死人哪!
建鄴附近的官員、將領,除外戚、宗室,很多都被傳與梁國暗通款曲。
誠然,很多是事實,但陳嚴就想不通了,他臉上寫了“投降”二字嗎?
潁川陳氏曾與渤海石氏聯姻,有那點拐著彎的關係。
渡江之後,有的陳氏子弟不需要利用這層關係,因為他們本身就是關係,但有的需要,比如陳嚴。
他是石貴嬪的人,這是朝野共知的事實。
石貴嬪儼然天子之母,地位尊崇無比,陳嚴依靠石貴嬪的支持坐上堂邑太守的位置,處理江北僑郡流民與土人之間複雜的關係,向來兢兢業業,這也要被你們懷疑?瘋了吧?
抱著這種不爽利的心情,陳嚴看向堂邑令、郡丞、郡司馬及各從事佐官,道:“老夫剛剛接到江南消息,實慘不忍睹,唉。”
眾人心有戚戚。
他們也聽說了,梁軍自瓜步渡江,襲擾建鄴,錢鳳、周劄先後叛亂,人心惶惶。
而他們堂邑呢?梁軍騎兵一會出現,一會消失,他們卻無力驅趕,畢竟兩條腿的跑不過四條腿,不是?
“再這樣下去,大晉國祚不知還有幾天。”陳嚴看向眾人,喟然長歎道。
郡丞戴聞猛然看向陳嚴,眼神中多有不可思議之色。
堂邑令亦看了一眼陳嚴,隨後便低下了頭。
“德暢,你說大晉國祚可得長久?”陳嚴微微一笑,看向郡丞,問道。
“府君何意?莫不是要降邵?”戴聞霍然起身,質問道。
堂邑令趕忙扯了下戴聞的衣袖。
其他僚佐有的目瞪口呆,似乎很震驚,有的則麵無表情,好像早就猜到了。
戴聞用力甩開堂邑令的拉扯,道:“陳嚴,賊子!朝廷將堂邑交給你,是要你精忠報國,守好北大門的,你竟然想要投敵?”
陳嚴歎息一聲,道:“德暢沒想清楚,拉出去讓他好好想想。”
郡司馬立刻起身,招來數名軍士,將戴聞一把按倒,五花大綁了起來。
“陳嚴狗賊!如此這般,你陷琅琊王於何地?陷石貴嬪於何地?唔……”戴聞罵到一半,嘴被塞了團破麻布,再也說不出話了。
軍士們很快將他拉了出去。
場中一時寂靜無聲,每個人都低頭沉默著。
“老夫欲舉郡歸正,你等何意?”陳嚴掃視眾人,逼問道。
郡司馬石庸第一個拜倒:“仆願附府君驥尾,歸義大梁。”
“你們呢?”陳嚴又看向其他郡中僚佐,問道。
其他人沒法,互相看了看,見沒人敢站出來反對,隻能屈服,陸陸續續說道:“願奉府君號令。”
“那好。”陳嚴拍了拍手,道:“將這份檄文簽了。有好事,自然不能落下諸君。”
很快便有文吏入內將擬好的檄文遞了過去。
眾人挨個傳閱,盡皆麵如土色。
檄文沒有寫要歸順大梁,而是奉石貴嬪、
琅琊王之命,討伐王導、卞壼、劉琨,誅除奸佞。
眾人嘴發苦,但在軍士的威逼下,不得不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茲事體大,諸位近日就不要離開郡府了。”陳嚴說道。
說完,又拉著郡司馬石庸到外間,低聲道:“你即刻點齊郡兵,殺奔長廣(僑郡,下轄挺、掖二僑縣),控製住那幫青州人。”
“遵命。”石庸應道,旋又問道:“末將走後,郡中無兵,萬一突起事端,如何是好?”
“大梁仆固將軍就在左近須臾可至,無妨的。”陳嚴說道:“去了長廣,勿要多造殺戮,將來還可借此與蘇峻談談。”
“遵命。”石庸再無疑義,轉身離去。
陳嚴稍等了一會,然後徑去書房,對著一正在品茗下棋的中年人說道:“殷公,大事定矣。”
殷乂放下了棋子,道:“本來就是小事一樁。”
陳嚴臉色一變,不過很快又用巴結的語氣說道:“不知魯王何時--”
“大王的行程也是你能私自打探的?”殷乂不滿道:“你在堂邑也幹了許多年了,不要說沒有得力幹將。先征發兵馬,搜羅船隻,以待王師。”
“好。”陳嚴心中暗惱,決定不和殷乂這種小人一般計較,大聲應下了。
堂邑郡,一夜之間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