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以來,石城一帶的晉軍艦隻多如牛毛,幾乎充塞江麵。
上旬退往江中沙洲的三百多梁兵已為江州水師俘虜,而今他們在上麵構築營壘,重點看守皖口方向。
不過,隨著四月十五日當利浦、橫江渡口次第失陷,部分晉軍船隻又被抽調了過去防止梁軍渡江,簡直疲於奔命。
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四月十八日,又有兩千餘銀槍中營士卒成功登上南岸,地點在春穀縣西境(今銅陵一帶)。
這沒有渡口,江岸也沒有好好收拾過,蘆葦、灌木、雜草多如牛毛。
長江帶來的泥沙於此淤積,形成一個個水上、水下沙洲。
此外,還有很多漲潮時沒於水麵,退潮時露出的灘塗地,登陸條件十分之差,將器械、軍資拖曳上岸耗時甚久,但就是沒人來阻止。
這個所謂的江防,已然形同虛設。
十九日,楊勤幾乎帶上了所有兵馬趕來此處,與新登陸之人匯合,計有四千三百人--另有近兩百名傷兵、病號留在石城。
路上不斷收到消息--
武康沈氏與虞譚大戰,敗之,不過劉超隨後趕來,擊破沈氏,奪占長城、烏程。
周氏還在陽羨堅守,此城已被圍困兩三個月了,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目前圍困他們的是吳郡、會稽之兵。
劉琨似乎氣得病倒了已然時日不多。
另外還有一個令人意外的消息:孫鬆、婁國昌等人突圍而走,奔吳興而去。一路上不斷有人截擊,婁國昌於秣陵、永世之間走散,為鄉人所擒,當做盜賊斬殺了。
聽說當時他病得動不了,身邊就幾名親隨,俱死。
石稹於陽羨之北就擒,自言乃石貴嬪親族,乞降,劉超下令將之斬首。
孫鬆、張欽、錢鳳等寥寥數十人狼狽奔至吳興,為沈氏收留。
楊勤聽到時感慨不已,真是慘烈。
孤軍深入敵後,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但金城折騰兩個月,吸引了無數賊兵,前後殺傷萬人,氣倒劉琨,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若無他們,趙胤部或許早就南下,周氏、沈氏還敢舉事嗎?
此戰結束後,天子會給予他們慷慨的賞賜,就連他們的子孫,都有可能被收入宮中,
與皇子們一起讀書習武。
四月二十三日,經過長途跋涉之後,他們遠遠看到了東邊地平線上連綿不絕的營壘。
楊勤下令就地紮營,打製器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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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後,已經是第二通鼓了。
彎月掛在空中,野地的蛙鳴漸次消失,仿佛這些小東西感受到了什不尋常的氣氛一樣。
周遭的空氣有些濡濕,讓人覺得有些不爽利。
偶有南風吹起,帶來的也是腐敗、腥臭的氣味。
楊勤披上甲,登上一座吱嘎作響的高台。
晉軍營地一片燈火通明。
他們當然發現了己方的存在,不知道是畏懼還是怎回事,他們居然沒有趁己方遠道而來、立足未穩之際發起進攻,而是謹守營寨,以不變應萬變。
但敵人不攻,他可要攻了。
第三通鼓聲響起。
烏雲遮蔽了殘月,大地陡然一暗。
曠野中響起齊整的腳步聲。
聲音自四麵八方傳來,夜色之中人影憧憧,沒有人喧嘩,沒有人呼喊,有的隻是沉默、堅毅的步伐。
夜戰,從來不是什容易的事。
南風猛然加大,似是吹散了雲朵,露出了明月的真容。
大地猛然亮了起來。
王應登上高台,隻擦了一下眼睛,就看到前方的曠野中排列出了無邊無際的軍陣。粗粗一看足有數千人,但夜色朦朧,根本看不清遠方的黑暗中還有多少人,恐有萬人?
最西邊的一個營寨中響起了呼喊聲,便是不懂軍事的人也能聽出其中蘊含的緊張、恐慌之意。
他們與梁人是交過手的!
黑壓壓的軍陣開始向前移動。
鼓聲取代了蛙鳴角聲遮蓋了河水流淌之聲。
沉默的軍陣仿佛山嶽一般,氣勢雄渾地朝他們壓了過來。
王應瞪大眼睛。
月色之下,盔甲閃耀著銀色的光芒,長槍如同參天巨樹一般根根矗立。
一麵麵大盾被高舉於胸前,黑色的盾麵遮掩住了麵孔,也隱藏著殺機。
除了沙沙腳步之外,沒有任何喧嘩之聲,沒有任何淩亂之感,直讓人懷疑是不是活人!
王應手心微微出汗神色也凝重了起來。
對麵的軍陣忽然停了下來。
西邊最深沉的夜幕中亮著幾蓬火光,隆隆的鼓聲自火光中透出,傳遍整個大地。
軍陣打破了沉默。
從左至右,鼓聲回應不絕,一時間,口令聲、器械碰撞聲不絕於耳。
當最後一個方陣鼓聲停下之後,曠野中又恢複了平靜,一絲響聲也無,仿佛什都沒發生過一樣,隻是軍陣更加嚴整了,殺機愈發凜然了。
腳步聲再度響起。
一個個山嶽般的軍陣如同黑夜中的猛獸,一步步欺近,一步步露出獠牙。
寨牆上響起了機括上弦聲,一杆杆粗大的箭矢被頂了上去。
“呼!”第一根弩矢激射而出。
“呼!呼!”接著是第二根、第三根。
夜色陡然一暗,黑暗之中響起了稀嘩啦的碰撞聲。
沙沙的腳步聲不停。
當月亮重新爬上烏雲頂端之時,王應不敢
相信自己的眼睛,山嶽般的軍陣幾乎完好無損,沒有任何變化。
長槍叢林的步伐有所加快,王應發現自己居然生出了離他們遠一點的感覺。
“上弦啊!趕緊上弦再射!”他在心中怒吼著。
但操作強弩的軍士不知道緊張還是怎著,動作太慢了!
軍陣快步前進著,不斷拉近與營寨的距離。
他們的長槍已經向前斜舉,步弓已經自腰間解下,大盾漸漸舉至斜上方。
“呼!呼!”仿佛聽到了王應心中的呼喚,寨牆上的強弩展開了第二輪發射。
明亮的月光之下,軍陣出現了巨大的破損,如同磚石從城牆上崩塌而下一般,稀嘩啦地倒下了一大片。
王應剛想笑,笑容卻凝固在了臉上。
隻見後排軍士快走兩步補了上來,陣複如初,沒有任何異樣。
寨牆上響起了喧嘩,隱約中還有喊叫聲。
片刻之後,一批人打開營門,列隊衝了出去。他們在寨牆外站成一排,手持單兵弩機,齊齊發射。
王應死死盯著前方,卻見梁軍陣中又崩飛
了一片“磚石”。
許多軍士走著走著就栽倒在地,陣型瞬間變得跟狗啃的一般殘缺不全。
但很快,又有後排軍士沉默地遞補上來,繼續前進。
陣複如初!
王應下意識咽了口唾沫。
軍陣仍在前進,仿佛沒有什能阻止他們一般。
而就在出營的晉兵弩手手忙腳亂裝填的時候,蒼涼的角聲自西邊響起。
梁軍大陣齊齊停下。
無數人齊齊彎腰,將長槍置於腳邊,然後拈弓搭箭,在月色下齊齊上舉,一時間蔚為壯觀。
“嗚!”短促的角聲響起。
“嗡!”鋪天蓋地的箭矢斜飛向天空,當其落地之時晉軍弩手幾無幾人還站立著。
鼓聲響起。
梁軍齊齊還弓於腰間,撿起長槍,繼續前進。
這個時候,他們的軍陣甚至分開了一道縫隙,大群手持刀斧、懷抱薪柴、拿著搭索,甚至驅趕著牛隻的壯丁發一聲喊,蒙著頭就往前
衝。
斧子斫在鹿角之上,將其砍得七零八落。
拒馬被搬開,鐵蒺藜被掃清,陷坑被填滿…
而在這個過程中,牆頭不斷有箭矢落下,壯丁們痛呼不已,慘叫連連。
有人直接抱頭鼠竄,但迎麵而來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長槍叢林,他們直接被串了起來,鮮血淋漓。
悠長的角聲二度響起。
軍士們齊齊彎弓,發出了第二輪齊射。
牆頭的弩機發出了迅猛的弩矢。
箭雨落在牆頭,屍墜如雨。
弩矢破入陣中,犁出一條血路。
牆頭之人抱頭鼠竄。
陣中口令聲四起,後排軍士快速上前補缺。
壯丁們哭喊著衝向營牆,將一張張臨時釘成的木板鋪在壕溝之上,然後放上稻草。
一些膽大之人將搭鉤掛上了營門,另一頭則連上皮套,綁在犍牛身上。
整個過程不斷忍受著傷亡,但沒人敢退。
“嗡!”密集的箭矢不斷落在營牆上下。
有膽大的吳人躲在大盾之後,居高臨下射擊,過程中不斷有人死傷,漸漸地沒人敢上前了。
“轟!”一座營門被拽倒在地,濺起大灘泥水。
梁軍大陣仿佛得到了信號一般,數百人越眾而出,牆列而進。
營門後堆滿了雜物,但這構不成阻礙。
他們步履蹣跚地爬了過去,忍受著四麵八方射來的箭矢以及從高處刺來的長槍,然後衝到了晉兵近前。
短兵相接的過程幾乎乏善可陳。他們徑直衝破了晉人的阻攔,破入寨中。
牆頭的弓弩停了。
晉軍將校不斷調集援軍,試圖封堵營門。但這已經晚了,明亮的夜色之中,銀甲勇士如潮水般衝入寨內,所過之處,屍體橫七豎八,鮮血匯成溪流,如同地獄。
守軍紛紛打開營門,潰散而去。
銀甲勇士綴在後麵,卷著他們衝向第二個營寨,接著是第三個……
這一夜,他們連破四寨,斬首三千餘級,廬江西岸的晉軍幾乎全盤崩潰,就連山遐都遁到了船隻之上,指揮殘兵敗將向廬江下遊退去。
河東岸的晉軍盡皆膽寒,幾乎不用任何人招呼,他們放了一把火,燒營而走。
一夜之間,宣城的威脅被解除。
東西兩路梁軍之間,再無阻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