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的漩渦停止了旋轉。
那幾無止境的吞吸之力,於這刻驟止。
薑望拔身而起,鯤鵬天態猛地一個甩尾一—好似鯉魚躍龍門,飛出此窟去!
還是在天海,梵山已經變成了金山。
澹台文殊站在金山山巔,頂文山為冠。
遠見風沉雲晦,薑述紫衣提戟,踏浪而來。
在他身後是一重一重仿無止休的泥犁地獄的蜃境,其名“先就乎”、“盧倅略”、“桑居都”、“樓”、“旁卒”……
如已然逝去的時空,一頁頁的翻過!
就如假神修成真神,是最根本的躍升。要將神話地獄關聯到整個現世,才真正體現佛陀的無上偉力。
地藏對十八泥犁地獄的推演,已經延續了很多年。如今實現,就是最完滿的姿態。也是比閻羅寶殿更為重要的冥府地基。
可薑述現在一人將這十八泥犁地獄打穿,毫無疑問強行中止了冥府的進程!
唯一可慮的是……這天道深海,可不是大齊天子的戰場。
他如何入得此間?
這豈不是鐵騎入沼澤,鐵甲渡大江,選錯了戰場!
恐非良謀!名將不為也。
而一生征戰無敗績的薑述,為何會做這樣的選擇,親身入陣殺天海,也不難理解一一還不是為了救他薑青羊嗎?!
以一國之尊,擔天下之重,而能為他薑望冒險。
情重無以報也!
薑望毫不猶豫地撲身過去,想以天態將其包裹,免薑述受天海壓製。
但那支方天鬼神戟毫不留情地往邊上一撥——金色的鯤鵬天態在天海連翻連滾,一霎便遠,乍似道金色流星!
“這沒你的事了。”
磅鯤鵬一閃沒,浩蕩紫衣過天海。
薑述與這道遽遠的流星錯身,仗戟而前,將那鬼神咆哮的大戟,轟進已經停止旋轉的漩渦一一那是地藏還未來得及逃脫的眼睛!
就這樣以戟尖紮著地藏的佛眸,好似叉魚一般,猛然上拔!
從天海深處,又拔出一座佛陀金身來!
這尊天海金身,乃地藏在天道海洋的權柄,先被澹台文殊鎮以文山、焚以惡焰,又被薑述挑出來,在此聚為一身一—已經明顯的小了一圈,也黯淡許多。
正在演化中的冥府規則,在這一刻成為清晰可見的具體的線,被他一把握在手中。端如絲絛飄飛,顯不盡的尊貴!
齊國皇室的至高功法,是《至尊紫微中天典》。
大齊帝國之國旗,乃紫微中天太皇旗。
這都是在齊武帝時期確立一一他本人即是星占宗師,與紫微星建立了十分深刻的聯係。此後代代係紫微星光於大齊皇族。
當然,漫天星辰皆是星占宗師的算珠。星辰存在重要意義,但並不具備關鍵影響。紫微星說是帝星,可以對天子命格有一定的加持,亦能彰顯尊貴,但也不夠在六合天子的進程起到決定性作用。
譬如景天子所居的三清玄都上帝宮,是不許星光照的。那才是現世中央,萬界核心。
《至尊紫微中天典》最強的兩部,是“天經”和“地緯”。
所謂以天地為法度,規治天下。
繼武帝遠誌,開不世霸業,對於天地規則的把握,薑述毫無疑問站在這個世界的頂點。在殺破十八泥犁地獄的過程,他也深刻地洞悉了冥府這個新生世界的根本規則,並將之作為自己戰功的裝飾!
當然不僅僅是裝飾。
倘若地藏不是光頭,它或者更應該比作地藏的頭發絲一一乃是一種把柄!
此刻大齊天子一手提戟挑起佛陀金身,一手抓住冥府規則之線如絲絛,一直支持薑望搏鬥天海的望海台,也棄薑望而走,為他靴下一台座。
他仿佛才是這片天海的海神!
就這樣推著地藏往天海更深處:“枯榮院那堆枯骨,總在說世尊不死,世尊永,說得朕耳都起繭!朕也一直想親眼看看,世尊竟是何等人物,寂滅了一整個大時代,還有這多人為祂叫魂!”
所有史書上有記載的,都是他所要較量的。
沒有跨越古今的氣魄,不必有六合天子的雄心。
自海疆局勢奠定以來,阮泅以星占之術窮搜東海,尋找的正是曳落天河所在。
這件事情很早就開始,隻是在釣海樓這尊海上霸主轟然倒塌、退出天下大宗的序列之後,從臨淄觀星樓引來的星光,才好在海上放肆流淌,無所顧忌。
葉恨水統轄近海以來,亦尋古摘經,窮搜牘卷,盡諸島之政體,予以全方位的支持。
作為“最年輕星占宗師”記錄的保持者,阮泅在大齊帝國的支持下,全力以赴地做這樣一件事情,幾乎尋遍了東海的每一處,找到了所有關乎曳落天河的痕跡。任何一點細節,都爛熟在心。
可以說,大齊欽天監監正是當今這個時代,除了曳落族人之外,最了解曳落天河的人。
所以望海台也交給他來督建。
從一開始,望海台所注視的就是曳落天河。
說緣分也好,說苦心也罷。
薑述的確等了地藏很久。太久!
“朕等世尊,卻來地藏,叫朕好生失望!”
他單手將方天鬼神戟高抬,將地藏金身高舉:“十八泥犁地獄,不過如此!冥府地藏,不過如此!爾雖生來偉力,卻坐井觀天多少年,豈知這是何等人間?!”
遠遠看去,地藏的佛陀金身,仿佛被尊奉於戟尖之上,上了生死兩懸的供台。
祂在天河中流正與姬鳳洲搏殺的本尊巨佛,一隻佛眼被剝掉眼皮,一隻佛眼被刺破了眼瞳,金色的血水破眶而出,流淌在祂端嚴的佛麵。
淨禮和尚就在祂身前不遠處載浮載沉,熊度和左囂在冥府之外,借大楚國勢與祂拔河。
他成為兩種力量的戰場,金身在破與不破的邊緣,不斷產生細密裂痕一一但倔強地咬著嘴唇,不發一聲。
他知道脅侍菩薩很尊貴,但更知道自己不願意。
他心的三寶山滿滿當當,沒有地藏的位置。
地藏心中常常有一種偉大的願望,自祂誕生之日,就根植在祂的魂靈。這也是祂存在的基礎。所以祂悲憫地注視著一切,的確有祂的良善。
祂的金血如眼淚滴下,一圈一圈地在天河漾開。
從開戰到現在,祂頻頻有落在下風的表現,但結果總是會往祂意定的方向推進。
一局棋隻有最終的成敗才是勝負。就像無論世尊有多偉大,多值得懷緬,祂的寂滅就是終篇。世尊死了,所以輸了。
而祂繼之。
祂在天河之中悲聲:“莊嚴妙好,謂之【端嚴】,今以血泣,願醒人間。”
一滴金色的血珠,點落淨禮的眉心。直接將他的所有修容都抹去,使他還複幹淨天真的本貌,又因這一點眉心金血,叫他外顯幾分神聖。
更是一個清清爽爽的小和尚,如蓮開天河獨一枝。
當開悟!
冥府地界之外,熊度猛然身形一墜!一口鮮血噴出,身上甲胄如碎羽!
但他猛然又拔起身來,強鼓國勢:“朕不死,國勢不絕。朕若死,國公請繼!”
大楚帝國對大楚國師的支持,必不斷絕!
左囂仍在焚燒天河水索,以有窮焚無窮,不過勉力求個均勢,眼睛一時看向遠處紅楓樹,一時又看向天海,還是道:“陛下擔國之勇,天下已知。此時當退,以示君王退思。”
“楚地世家之怨,父皇已經帶走。父皇若歸,死個兒子在這,也算交代!”
熊度咬牙看了一眼冥府內部,姬鳳洲身上龍袍都裂了,提劍仍鬥。他也索性將身上的殘甲盡都扯去,隻剩一身衣:“今日室見兩天子!景齊在此,楚不失勢!”
又一滴金色的血珠滴下來,仿佛不可挽回的時間,滴漏在淨禮的臉。
他能夠抗拒脅侍菩薩的尊位誘惑,但卻不能阻止梵身的下沉,無法抵禦天河水的淹溺。
雖心如琉璃,奈何身淹江海。
好比一尊憐愛世人的泥菩薩!
滋!
在他將要沉底的瞬間,一縷電光飛來,就似飛劍一柄,恰將這滴金色佛血帶走,斜斜貫入天河。
按下葫蘆浮起瓢,小和尚又冒出水麵。
電光射落佛血後,猶在滋滋滋——就此張成了一張電網。
三清太玄雷光!
姬鳳洲電光猶在的左手合攏起來,一拳轟在地藏的麵門,將佛陀金身轟得後仰,使天河激起萬重浪。
“霸國天子,豈容你僭越!”
三清玄都上帝宮內,餘徙咳血不止,宋淮麵色慘白,巫道祐氣衰神虧……皇敕軍兵煞已空,將士全都原地休養,不堪再戰。
但他仍然一進再進,手中海角劍,仍然在分割冥府!
天海之中,戰鬥亦無片刻停歇。
地藏的天海金身被方天鬼神戟挑起來,卻隻居高臨下,抬手覆其麵:“施主你既知封禪井中月,豈不知井中月,亦是天上月?”
“我雖坐井觀天,與你一輪明月。我曾見滄海桑田,你卻區區百年,何嚐不在時間之井底。”
佛掌撫頂如授經,卻令天道海洋如長夜,似是蒙住了整個天海,將澹台文殊和祂的梵山也籠罩!
“問我這是何等人間,你可知一一這是何等天海?”
薑望都看得出來的問題,地藏自然更不會錯過!
薑述舉國勢為超脫,在此征戰,可他並不擅長天道。甚至於說,為人君者,掌控的是人道洪流,其本質是與天道相悖。
也就是人道欺天萬古,不然薑述出現在這的第一時間,天海就應該自發將他絞殺。
現在雖沒有這種情況發生,但戰至生死關頭,薑述必然要為他的冒險付出代價。
所以因果必定!
這一刻,就該是生死關頭!
地藏在這一刻收束了因果線,並將之絞纏為薑述的吊頸繩!
但是這時候,祂聽到了一個聲音。
不止是祂,包括澹台文殊和薑述,包括被一戟撥開極遠還沒來得及回頭的薑望,也都同時聽到了這個聲音。
這聲音並非響在天道深海,但的確在天海回蕩。
是一種極其平靜,但細聽之下,又窸窸窣窣,邪異而瘋狂的聲音。仿佛每一個音節,都緘藏著無數的情緒,不斷地撕扯著人心,又偏偏都被強行扭合在一起,形成如鏡的水麵。
哀莫大過於心死,可強烈的自毀的衝動,不知為何從未能真正殺死他。
那聲音說一一“我詛咒你。”
東海之上。
尹觀平舉著雙手,樓江月就掛在他的手臂上,下巴貼在他的肩窩,長發散在他的前胸後背,鮮血貼著他的鎖骨流淌。
他的雙手隻要合攏,就能將樓江月抱住。
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時間好像已經過去了很久,又或者隻是幾個瞬間。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要做什。
唯獨此刻,怔然無措。
殺手不應該信任任何人。
在陰影生活的人,不該覺得擁抱是溫暖的。
行走在刀尖上的亡命徒,怎可以期待明天呢?
他不懂怎擁抱。
年少時也有過不懂事的風花雪月,騎在竹馬上以為那是一生一一但竹馬是不會動的。你往前走,就永遠錯過了。
他很早就過著這樣的生活,在生與死的邊緣往前奔跑,他不可以慢下來,慢下來就會死掉。他告訴自己不可以相信,相信總會變成傷口。
但是一一“傷口開出我的血花。”
在每一個貧瘠的春天,孤獨的人都細數身上的花。
在此刻寂寞無邊的東海,尹觀空蕩蕩地裝載著海風。
他的長發飄啊卷啊。
他的眼眸發出慘綠的光。
他已經……三次衝擊絕巔。
三次都沒能成。
什都沒有的人,隻能夠用命來拚,但拚命也不見得就有機會。
這個世界一—眾生平等!
“我詛咒我!”
他並不顯得悲傷,清俊的臉上沒有什表情,可是他大喊:“我詛咒尹觀!”
無數碧色的光點,仿佛螢火蟲將他環繞。
“尹觀!”
“我詛咒你永遠不能靠近你所愛的人!”
他的碧眸之中,有一圈洇紅的血。他的聲音陡然靜了下來,他說道:“因為你沒有保護所愛的能力。”
這具瘦而挺拔的身體,沒有山川河流的轟鳴。
隻有點點滴滴如流沙般的朽意。
他的生命正在離開他,可這個世界誕生以來從未有過的、極速逼近現世極限的詛咒的力量,正在擁抱他!
他在這個時候終於伸出手,隻是想要輕輕地摟一下身前人。
可是這一霎樓江月身上仿佛長出無數的尖刺,密密麻麻地針紮著他!
他並不在意這種痛苦,仍然伸手往前,可冥冥之中有一種不容否決的力量,將樓江月推遠。
樓江月的屍體離他遠去,越來越遠!
他徒然地伸著手,終於知道自己永遠不能靠近一一原來我愛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