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9章 人世間
從沸反盈天到萬籟俱寂需要多久?
辰燕尋的回答是……「一箭」。
【白矢】一出,識貨的就都靜默了。等到【參連】出來,幾乎就已經宣告了勝負。
這場戰鬥一開始,薑安安重複的就是掙紮掙紮掙紮,最後落敗。
從戰術布置到戰鬥選擇,從戰鬥意誌再到戰機把握……全方位的碾壓。
道曆三九三三年黃河之會最受關注的一場預賽,以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方式結束了。
賽前備受矚目的奪冠大熱門星月明珠薑安安,甚至未能拔出劍來。
來自宋國商丘城的辰燕尋……一舉成名天下知!
宋國也是區域大國,似這等大國出征的天驕選手,也是會被廣泛關注研究的。
但賽前的關注好像還遠遠不夠。
今天的長河,幾乎被這個問題煮沸——辰燕尋是誰?
從郢城之南,到至高王庭之北,所有人都在問!
但對於當事人來說,這隻是兔起鶻落的幾個瞬間,結束得太快了。
在神魂將滅,肉身將死的前一刻,薑安安理所當然地被仙光接住,消失在台上。
盤飛此台的「知見鳥」,衝天而起,拽起彩帶般的尾流,高聲宣告——
「本場勝者,宋國辰燕尋!」
同時一道清光落在辰燕尋身上,代表黃河之會對他的保護。
任何台下之人,不得因台上之事,於其有妨。
一直到此刻,紮著丸子頭的少年,才一把握碎手中的大弓,仰頭張嘴,無數結弓的文字,好似玉液瓊漿,被他飲下。
吞酒之後,少年麵上有一絲酡紅,眼神欣喜卻克製,隻是對著場邊的「得聞魚」行了一禮。
宋國人自然是興高采烈地接他下去。
而關於這場戰鬥的討論,正以聲聞爆炸的速度,在這個世界蔓延。
「宋國辰巳午,是儒家端方君子,號稱『六藝皆通』,但在神臨之時,是明確的『成道以五射』——」
坐在場邊的大牧王夫,抬起那張『傾天下之麵』,淡聲道:「這個辰燕尋,射禮不輸其父,是青出於藍了。」
「辰巳午怎的沒有來?」玉韻大長公主問。
左光殊裂神九意,都在元神海苦修,唯本念存身,還能閑在場邊,隨口道:「大概是為了叫人輕敵吧。他肯定也不願意第一輪就遇到安安。」
「以其當前展現的殺法,結合宋國那邊的情報來看,辰燕尋在紙麵實力上並沒有比安安強多少,但在戰鬥才情上,相差甚遠。」大齊博望侯逗弄著坐在他肚皮上的兒子,慢悠悠地道:「這種絕頂的戰機把握,妙到毫巔的戰鬥節奏,往前數來,在這觀河台上,也隻有薑望鬥昭重玄遵三人。」
「算上當初並未出劍,但是把握了最初的李一,亦止四人而已。」
「而現在隻是預賽的第一場,就出現了這等人物。」
他若有所思:「這屆黃河之會,說不定冠蓋曆代呢。」
又捏著重玄瑜的小手指,笑問:「兒砸,下屆你能上台不?」
重玄瑜還不會說話,隻咿咿呀呀。
十四便在旁邊輕輕地笑。
「此屆天驕究竟有幾分成色,不僅要看台上所展現的天驕上限,更要看接下來的十幾年,會有怎樣的傳奇發生。」祝唯我站起來,打算去看看褚:「上屆選手是下屆裁判的事情……迄今為止隻出現了一例,不知是否後有來者。」
凰今默隻道了聲:「畢竟江山代有才人出,卻也說不清。」
夫妻倆坐得離楚人較遠,這時一起離場,俊男美女好風景,惹得黃舍利也投來視線。
許象乾摸了摸自己的大腦門,總感覺是不是自己影響了安安,心十分抱歉,一邊卷橫幅一邊道:「這幾箭著實凶殘,恨不能以身代之。」
他很愛說客氣話,但有時候也特別的真。
討論就是這些……也就這樣了。
他們都不可能去做幹擾比賽的事情,更不會在比賽輸了之後去欺負人家。
說起來賽前都是講,期待薑安安褚會師決賽,把黃河之會打成白玉京酒樓的內部切磋。
但其實也都知道不可能。
天下何其大,天驕何其多。
「黃河魁首」並不是皇帝的金玉冠冕,不能夠通過血脈來繼承。
唯有日以繼夜的努力,與世不同的天資,無與倫比的意誌,打磨到極限的戰鬥技巧……還要加上一點血火之中淬煉出來的勇氣,把握戰鬥之中迸發的靈感,才有機會蓋壓群星,成為最耀眼的那一顆星辰。
它是天驕的權杖,滴著血的長劍,是道旁長滿荊棘路上鋪遍刀尖瓦礫的英雄之巔。
薑安安還差得很遠。
當然也是不免遺憾。畢竟怎看,有薑望手把手地教導,她這一身傳承,哪怕是一股腦地堆出去,也該能在正賽上撲騰兩輪。
有時候隻能說運氣不好。
「運氣這種事情……怎說呢,唉!」白掌櫃此刻也在看比賽,正坐在台下歎氣。
因為大多數親友團都去給小安安助威了,連玉嬋便去了褚所在的賽場。
當然場邊還有褚的母親,來自瓦窯鎮現今在德盛商行做事的張翠華。
八麵玲瓏的博望侯,自不會忘記把她帶來,甚至還順手給她安排了個商行在附近沃國的公務,讓這位要強的母親,在忙完了事情後,才偷得過來支持兒子的數日閑暇。
白玉瑕怕妨著自己人,兩邊都不參加,跑來了「潛在競爭對手」的場次。
是的,他看的是爾朱賀的比賽。
前段時間飛往白玉京的信雨,實在叫他不勝其擾。要不是打不過洪君琰,他高低要把永世聖冬峰削掉半截——
削下來還能釀酒。
他是真沒想到,薑安安能倒在第一輪……
他還去長空賭場押了注呢!單押薑安安一路順風,直闖本屆十六強。
賠率不高,但是他押得多。算起來也是一筆回報豐厚的外快。
這一下輸得直打哆嗦。
便是這一哆嗦的工夫,雪原上凶狠的熊崽子,已經摧枯拉朽,結束了戰鬥。
場邊是黎國旗幟的海洋,場上爾朱賀已經喊出「必摘魁名」的宣聲。
一片歡呼。
「遠人」「今人」,此刻都是黎人。
一直覺得雪原人都冷,但在爾朱賀振臂高呼的時候,台下竟成鼎沸。
白掌櫃不太理解一個人冰封數千年,去參與未來的戰爭,究竟是懷著怎樣的勇氣和信念。且不是一個兩個,是計以十萬百萬人的共同選擇。
被困鎖在冰原太多年,他們太想往外走。
這種渴望是凍結不了的,他們是冰的火焰。
瞥了一眼飛天而起的「知見鳥」,白掌櫃默默收掉了為爾朱賀助威的橫幅。
隱進人群。
白掌櫃得到戰鬥結果的時候已經算晚,事實上實時關注星月明珠初戰的人,計以億數!
範圍不僅僅是觀河台現場,也不僅僅局限在太虛幻境。
雍國夢都在高價取得太虛幻境授權後,甚至還用機關玄鳥拉開靈鏡天幕,使用墨家最先進的留影技術,實時轉映黃河賽事,讓暫不能隨時進入太虛幻境的老百姓,都能搬個凳子坐街上看。
真真是萬人空巷。
這邊靈鏡天幕一開,諸方就都跟上了。那些本就在太虛幻境有一定權限的霸國,甚至還主動地給授權費抬價……
鑒於觀河台外已經聚攏了太多人,為了觀眾安全考慮,黃舍利閣員代表黃河之會特事組,跟附近的沃國達成了賽事招待獨家合作。
沃土之國的列國風景區,誠納豪客入住。
黃閣員也不全看錢,觀河台下開辟了四座十萬人規模的廣場,空懸巨大的靈鏡天幕,給那些千迢迢來到觀河台,又買不到門票的人,進行現場免費的賽事轉播。
隻是這個就沒有誰來解說了——或者觀眾本身也是解說——總之是大家看個熱鬧。
而且賽事也沒得選,全看現場放什。
推著獨輪車的老全,踮著腳在人群中,車上左邊趴著老黃狗,右邊坐著妮兒,倒也很是特別。
瓜子花生倒是不讓賣,因為哪怕是在觀河台邊上擺攤,也得有黃河之會特事組的印章契書。
但他辛辛苦苦推了一車來,維持秩序的水族衛兵也默許他賣完了這一車,隻說不許再有——本屆黃河之會負責維持秩序的衛兵,是六大霸國各自抽調的一部分軍隊,以及水族重組的龍宮衛隊。
都由重玄閣員統領,畢竟論起「武功」,他僅次於前武安侯。
不過他不耐煩做這些事,請了個戴麵具的叫王天覆的人來管。
有人說那是王夷吾。
不過王夷吾老全也不認得,隻知道是齊國一個很厲害的將軍……太遠了。
「誒誒~誒,辰公子贏了。」
他看不明白戰鬥,隻知道宋國人贏了,心很是高興。
「哎唷!」旁邊有個看起來很懂的人,猛拍大腿:「宋國這下完犢子了。」
「怎說?」有人立即湊來問。
湊過來的人皮膚略黑,牙齒很白,在額間有一個火焰狀的刺青——穿著一身頗為古怪的衣服,好像是祭袍。也不知是哪個地兒的,跟老全記憶的什教派也不搭著。
不過在這也不顯眼。
觀河台上的奇裝異服多了,他這才到哪兒。
拍大腿的人解釋道:「輸的這個是鎮河真君的妹妹,鎮河真君是本次大會的裁判,一手遮天。宋國的選手把他妹妹打得這慘,他能給宋國好果子吃?」
「薑真君不是這樣的人。」老全下意識地反駁了一句:「擂台比武,輸贏自負。薑真君廣益天下,哪會這樣小氣?」
「你懂什!」那人瞥了老全一眼,不屑地道:「又是一個被賣了還幫人數錢的可憐人。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做什不是有目的?真以為對你好呢?還廣益天下……笑死個人。你就等著瞧吧,宋國這頓教訓,很快就要吃上。」
老全不是個能跟人爭執的,被反駁一句也就閉嘴了。
倒是那個額間有火焰刺青的,笑著迎過去:「兄台懂得真多啊。我也一直覺得那人不單純,大家都被表象蒙蔽了……不知有沒有他做的惡事可以分享?」
「我隻能說,無利不起早。」拍大腿的人又捏了捏胡子:「很多事,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我可不想被立典型——瞅著那些水族沒有?現在都姓薑呢。敢說一句壞話,都能跟你拚命。」
火焰刺青男左右看了看,深以為然。
「咱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聊。」他拱了拱手:「在下慶銘。早就看不慣現世的矯飾之風!正想要結交一下兄台這等敢言之士。」
老全見著他們勾肩搭背地離去了,撇了撇嘴。指責他人頭頭是道,自己做事百無一用,這種人他在青樓見得多了。
這時候他發現,妮兒和老黃狗都有些懨懨的。
不由得擔心,莫不是中暑了?
雖說長河水族特意施法驅過暑氣,觀河台範圍內不那炎熱,但妮兒小,大黃老,都是容易生病的時候……
「妮兒,妮兒,妮兒,喝點水。」
「大黃,大黃,你怎了?」
老全急得團團轉,喊了這個喊那個。
把裝雕塑的兩位都驚一跳。
哎唷我的老祖宗,可別把人叫回來了!
老黃狗情急之下,拿腦袋去蹭他的手,一副乖巧溫順很黏主人的樣子。
老全受寵若驚,歡喜地揉了兩下,老黃狗憋屈地哼哼起來。
妮兒也不充愣了,小手捧著竹筒,便咕嚕咕嚕地喝水。
太嚇人了……
怎浮陸世界的至高神主,也來了現場?
雖說到了現世戰力要受壓製,卻也不是等閑高手能碰。
為了保證這場黃河之會的秩序,姓薑的到底搖了多少人?明麵上的已經一堆,暗地的還隨處可見……
老全渾不知有什驚心動魄的事情在發生,隻是試了試妮兒的額溫,發覺並不燙,便放下擔心。不經意地抬眼往前,發現靈鏡天幕已經換了比賽
現在立在場上的,是一個相貌平平,有點兒焦黃膚色的少年。他背上仍然負著那柄布條纏著的棍狀劍,身上隻是換了一身利落的武服,立刻顯現出一種不凡的氣質——
他的體態太好了,連發尾的落點都像是受過氣節的規訓。
昂首直脊地站在那,正拱手說……「承讓。」
在他麵前倒下的,乃是理國段奇峰——範無術的親傳弟子。
能夠走到觀河台的,沒有無名之輩。在各自的國家或者宗門,也都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可是天才碰著天才,終究隻能有一個繼續往前走。
星月明珠薑安安,輸給了橫空出世的宋國辰燕尋,固然有些遺憾。可是在這停下來的……誰又不遺憾呢?
知見鳥的宣聲劃破長空:「本場勝者,星月原……褚!」
老全驚了半天,又是一驚!
去年闖進商丘三分香氣樓的少年,竟然是……抱財天君的弟子!
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的狗毛,攥得大黃一立眼。又慌張鬆開,不停地撫摸:「不疼哦……不疼哦……」
老黃狗呲了呲牙,終是忍了。
……
範無術將那支見證了「凰九類」的摺扇,插在腰上,有些無奈地將少年抱在懷。
輸了比賽的段奇峰,哭得稀嘩啦的。他已經用盡了全力,極盡道術之精巧,可對手太穩又太密,攻勢如水銀瀉地,壓得他一口氣吐不出來,最後憋成了血。
在道術的領域被正麵擊破,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這位理國皇族旁脈出身的天才,也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
「沒事,沒事。」範無術沒什帶孩子的經驗,但感覺上應該跟哄鍾離炎差不多:「你並沒有輸,是理國的傳承不如鎮河真君的傳承,你的年齡也比他小,加上剛剛大意了,又不熟悉場地……」
段奇峰哭得更傷心了:「昨天我就來摸過場地了——」
範無術好氣又好笑,正要再胡亂哄幾句,忽又聽得一陣更慘烈的哭聲。
他抬眼望去——
看到一個穿戴很利落的中年婦女,衝到了台上,抱著那個獲勝的少年,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滿腹委屈,哭得……讓人也有些眼澀。
贏得了戰鬥的少年,正半蹲在地上,有些無措。剛才施展道術異常精準的一雙手,笨拙地撫著女人的頭發。
他贏了,但像是做錯了事情,隻是不停地說:「娘,我沒有受傷……不疼……不累……不苦……」
然後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