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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神霄世界像一顆孵在混沌海深處的蛋。

    尚未破殼,就有強勁的心跳如鼓點,一再宣示自己的存在。更吞咽萬方,融洽諸天,直到如今……整個宇宙都在等它的一聲啼。

    除了占據先手、胎結其中的妖族外,這些年來等著它孵化的諸方,都是隔著蛋殼聽生機。

    十二年的光陰被提前抹去, 卜廉最後的留痕,也像是蛋殼上被擦去的汙跡。

    如今天門推開,早就應該敲碎的蛋殼,都化作世界養分。

    茫茫大地山川河流,一寸有一寸的光明。在過往混沌時間蘊養的一切————與世同孕的先天神靈,最初灑落在此的妖族種子,此世種種因緣下生靈覺性的存在,都陷在長久的共鳴中,貪吮著世界母親的恩允。

    參天的巨木也並不孤獨,成群的異禽飛越林海。蠻荒巨獸仰頭嘯天,皮毛光亮的蹄獸在原野奔行……鼓著彩色氣泡的沼澤,間有幾聲似蛙的鳴。

    往天上看。

    散發著淡淡金光的神霄之氣,忽集成雲,雲又聚海。

    代表著最初與最終的劍,分開這海。太虞真君披身的道袍,成為神霄世界開放後,此界生靈於天穹所見的……第一縷白。

    而又見黑。

    那是一支有著鑄鐵色澤的黑羽,幾乎與那白色同時出現,像一柄匕首,一柄切開黎明的劍。橫羽之處,折光碎彩。那之後,翅展遮天!

    天穹瞬間黯去,廣大的還在不斷擴張的世界,在同一時間失去了天光。

    神霄大世界,就此迎來了開放以後的第一個黑夜…

    這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南無廣聖上尊佛!”

    這一聲宏大的宣聲,宣告長夜的到來,落在神霄世界,在這個世界埋下了菩提之種。

    知了,知了。

    此世從此有蟬鳴。

    此後當有禪,源流此世,稱以【法緣宗】。

    為族群而戰的大菩薩死去了,幸還活著的,會留下他的傳承。

    “唯知長夜,乃見光彩。”

    黑羽化作翻天覆地手,那手一翻過來,便將那純粹得隻剩鋒芒的劍光掩去:“菩提早開迦葉,慧覺乃見如來———神霄世界更驚逢,施主緣何匆匆?貧僧鵬邇來,靜候多時!”

    鵬邇來!

    曾完成過孤身往返混沌海之壯舉的絕世天妖,古難山上梵光遠揚的大菩薩!

    薑望曾在妖界泅行時,聽到過這個傳奇的名字。

    神霄備戰早就開始,對於這等赫一時的妖族強者,人族當然也並不陌生。至少李一都知他。

    除了當代執教聖者“無染臥山”之外,這尊大菩薩就是古難山第一高手。

    隻是已經很多年不見消息,都有傳言已寂滅,卻於今日現蹤影。仍然是展翅便橫天,雄姿未減。

    他口中所敬頌的‘廣聖上尊佛’,即是當初熊禪師座下十大法王的第十位“蓮落法師”,又稱“摩訶蓮落”。

    也即現在古難山所尊奉的第一佛主———“光王如來”。

    李一並不說話。

    沒有哪一句言語,能比劍的表達更簡潔。

    鵬邇來的速度號稱“絕巔無跡,冠絕諸天”,可沒有哪一種速度,能夠快過“最初”。

    就像今天,鵬邇來明明先知神霄將開,明明等在這,卻隻能跟無涯石壁前坐道的太虞真君一起黑白並舉於高穹……事實上慢了半個身位。

    那一隻遮天的佛掌,誠然帶來了長夜,未防已先有一縷劍光,生出指隙,遊於鵬羽!

    雖說佛法已無邊,可此劍先在岸。

    人妖兩族於神霄世界的第一場交鋒,就從這偶然劍光劃破長空……如遊電經天的夜晚開始。

    今時舉世入夜。

    隻有電閃,不見雷鳴。

    那些強大的先天神靈,或能感受這場戰爭的發生。卻也隻有感受,隻能遙窺。

    天翻地覆,是絕巔的道爭。

    而後才是那遁在感官外、超出第六感的一劍,倏然殺入此門,入神霄而出神霄,渺渺不知何處去……也不知是否真的發生過!

    黑暗之中,隱隱有一座黑色的十二品蓮台升起。蓮台之上,凝現一個虛妄的身影。

    而後才窸窸,。泛起了一陣聲音的漣漪。

    “方才……有什過去了嗎?”其中一縷漣漪問道。

    那是魔羅迦那靈熙華,有資格獨坐九品黑蓮的當世真妖的聲音。

    有強者可以察覺那柄劍的經過,有的高手隻是擁有一種感覺,而如靈熙華這般———雖則受享開族靈果,被稱許為最有希望登頂的妖族真妖,名字也擠進了天榜,卻是沒可能有任何感受的。

    甚至“薄幸郎”這三個字的劍鳴,他都聽不得。

    他的警覺,純粹是因為看到十二品黑蓮上,那尊夜菩薩的忽然眺望。

    誰說察言觀色不是一種天賦呢?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

    偌大神霄世界,都懾於天威而靜伏。

    長夜裂光的戰鬥,太快發生,太快進行,不停地閃爍以至於長久刻印在天穹,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它會永延續。

    唯有窸窸,窸窸,窸窸……大批大批的似幽影般的存在,從黑暗中鑽出來,列成陣勢,飄浮於高空。

    古難山自有八部僧兵,但以在神霄世界的先鋒開拓而言,再沒有比黑蓮寺鬼神八部更合適的。

    尤其是半吞了虎太歲成道果實的“魔羅迦那”部……

    此部點化於麂性空之手,完善於神霄世界,幾可說得上是神霄世界的本境生靈了,天然受世界意誌青睞。理應在世界開放的時候,來此落葉歸根。

    鵬邇來翅展遮天,魔羅迦那部整訓多時的精銳僧兵隨風入夜。

    而這樣的近乎永的夜晚,正該有夜菩薩降臨,點化蒼生。

    所以蟬鳴才起,黑蓮便奉……

    麂性空!

    古難山和黑蓮寺是道途見歧,生死必爭,多少年來已成世仇,在任何時候都要置對方於死地的。卻在這場神霄戰爭緊密合作,由鵬邇來與麂性空聯手,一起為妖族先落一子。

    子落棋枰,一時黑勢。

    這是最擅爭先的蟬驚夢,所推演出的最優一步。

    古難山的執教聖者“無染臥山”,和黑蓮寺方丈“渡世

    彌因”,親赴太古皇城,多少年來第一次坐下來對談。

    妖皇全程未幹涉,不僅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供兩位妖族佛宗領袖對談,還讓麒觀應親自提燈在門外,為兩尊暈染智光……

    遂有今日。

    獼知本站在【封神台】上的那一次推門,背後是整個妖族上上下下都被牽動的心弦!

    “已經過去的不必再追————”

    蓮台上的麂性空,側耳細細聽蟬鳴,說話的聲音也慢下來:“做好你們自己的事情,紮根此世,建城築牆。”

    總是喜歡假笑的、與他敵對半生的蟬法緣死了,他當然是談不上難過的。

    道敵不幸是道途見喜。

    但不知為何,在這漫漫長夜,在這個終究以真身踏進來的充滿希望的神霄世界……他俯瞰山川河流,看萬萬廣闊,再不見那張虛偽的燦笑的臉,竟然有些寂寥!

    現在想來那真的是一種虛偽嗎?

    他有千萬次的喋喋不休,對方千萬次的以笑臉承受。

    以至於今夜他無話可說。

    相較於丟失了知聞鍾、在古難山自刑自囚的蟬法緣,一手完善了鬼神八部、這些年不斷消化功果的他,已經拉開對方一個身位。

    此前多少年相爭都難分勝負,甚至隱隱被壓過一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優勢,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已經過去的……不必再追嗎?

    山河今悵遠,菩薩亦惘思。

    就在這時,長夜中的黯光,輕輕搖晃。

    黑蓮寺的梵因,在因緣中蕩漾。

    奉於此夜的十二品黑蓮,忽然蓮開一時,佛光大放……又片片向下而凋敗!

    蓮開是突然受到了攻擊,蓮敗是已經被剝落。

    這是何等驚絕的一刀!

    升在空中的佛陀天眼,一霎窮逐天地,於茫茫之世捕捉刀意。

    如此才驚見。

    在那黑暗中,探出一柄長刀。

    它比長夜更黑,比死亡更暗,它是更幹脆更堅決的一種結局,伴隨著虛空的破碎而到來,在世界的哀鳴中書寫。

    於此漫漫長夜,在這高上之穹。

    以十二品黑蓮為中心,方圓千丈之空間……一霎碎如蛛網!

    密密麻麻的裂隙,瘋狂蔓延。

    像有什啃噬空間的怪物,正以空間為食,如蟻蛀葉。

    麂性空一掌推動密密麻麻的魔羅迦那部僧兵如夜潮泛遠,身在蓮台驀回首,便在那空間裂隙的其中一處節點,以佛光斥退了隱晦的空間漣漪,終看到那身穿黑色冕服、手提黑色長刀的尊形!

    此身沉毅,而威嚴如山。此形尊貴,而勢傾諸天。

    冥土糾倫宮的執掌者,大秦帝國的秦至臻。

    夜菩薩遇到了閻羅天子!

    秦至臻吵架總是慢一拍,但他的刀卻總是很快。

    秦至臻總是沉思而篤行,但對應神霄戰爭的預案,秦國早已做出。針對任何時間、任何形勢,都有完整的應對方案。

    他秦至臻就是當下最好的選擇。行於虛空,臨於萬界。

    此戰說來倉促,然則兵之常勝,無非“有備無患”。

    秦有備,橫豎之刀備矣!

    所以在神霄世界的這個夜晚,他竟然是第二個真身走進神霄戰場的人族絕巔。

    並且一來就是刀潑萬的大動作,一刀裂空碎夜,直斬蓮台,煉虛化佛!

    “我道是誰!好小賊!”

    麂性空竟然一見而笑,在長夜窸窸的聲音,匯聚成虛妄而癲狂的梵唱:“觀河台上失魁章,太虛閣最無名。現世自困,冥世坐囚……你這八竿子敲不出來的蔫屁,難道今夜還想叫佛爺聽個響?!”

    兩手一搓,無邊的黑線便垂落如經幡。

    那些被刀光剝下來的蓮葉,被這黑線吊住,竟就飄蕩在空中,滌蕩出一圈又一圈的夜色暈影。

    長夜便如海。

    秦至臻一刀斬出來的空間裂隙,麂性空用夜色搓成的梵線來縫補。

    已經被了斷的禪因,他又往秦至臻身上纏繞。

    為閻羅天子披袈裟,要佛渡閻羅!

    秦至臻拖刀而走,腳步直接而精準,將那無邊廣闊的夜空,具化為足可步量的橋梁——他腳下踩著的正是【鐵壁】,正是鐵壁橫夜,糾纏出的鐵索之橋。

    世間有奈何橋,能跨陰陽之隔。他也一索攔江,兩索虛空橫渡。

    “我固————”

    他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長夜的窸 窸。“佛 爺 也是落魄了!竟淪落到與你小兒鬥嘴,同你這朽木放對!說話!認輸求饒還要打草稿嗎?”

    聲聞之道秦至臻也並不算弱,作為篤信萬丈高樓必

    起於穩固地基的當世絕巔,他向來不允許自己有短板。但麂性空是和蟬法緣對罵千年的道行,於此有非凡造詣,瞬間就撲滅了他的聲音。

    他又張了張嘴:“便以此刀———”

    這回他多說了兩個字。

    吱吱吱,吱吱吱!

    天上地下到處是蟲鳴。

    氣中蟲、水中蟲、心中蟲、虛空蟲、夜中蟲,自無而生有,於憂乃成怖……密密麻麻的黑點,不止攀爬在此方交戰空間,還蔓延到秦至臻的長刀,乃至於他的冠冕。

    遂成此……五蟲惡世!

    “呆傻一坨,竟汙我眼;頑石一塊,不如蟲糞!”

    麂性空口舌不停,竟將口業作梵音。

    探出手來,從氣中、水中、心中、虛空中、夜色中,都探出黑點所蜂擁群聚的大手,如五座五指之山!便此相合,圍秦至臻於其中。

    一縷濁氣三萬蟲,噬人噬妖還噬天。

    秦至臻張了片刻,還是把嘴巴閉上了。他從沒見過這討厭的對手……比鬥昭還聒噪!

    他提起橫豎刀,不再走鐵索橋。

    虛空自有路。他行至何處,何處便開。

    鐵索如遊龍,起而穿身,就此編為外甲。又以【無衣】纏意,織為內襯。

    就這樣著冕服,披鎖甲,朝著麂性空而去,迎線不避,麵蟲不走。天上地下八方之來者,迎著皆是一刀!

    沒有什能夠阻止他,他的步子並不快,但給人一種一定能走到終點的篤實感。

    他往前走,一刀重過一刀,一刀快過一刀。

    斬得密密麻麻肉眼難識的蟲屍,飄如霧雨。

    不必言語!

    反正所謂勝利的感想,他也更習慣,在殺了對手之後,再對著屍體宣讀。

    麂性空所修之【惡蟲觀】,實在是吞天噬地的神通法門,可以說無孔不入,無隙不穿。通常一念纏身,必然噬盡血肉生魂。

    偏偏秦至臻就是一塊實心的石頭,是一塊完整的鐵。

    其內外無缺,周身不漏,無論多微小的蟲,最多都隻能貼在他的甲上,無法侵蝕他的道身。

    並非鐵壁神通永不朽,是他秦至臻永劫不壞。

    “好小兒,膽氣壯!本事雖無,愚識可口————且登蓮台,與我分生死,送你見如來!”

    麂性空端坐在十二品黑蓮台,麵顯佛陀忿怒相,似乎想要嚇退他的對手。

    秦至臻卻在行程過半的那一刻而驟停。

    時機至矣……

    天下名刀所謂【橫豎】者,此刻就真的麵對麂性空,斬出了一橫又一豎。

    哢哢哢,哢哢哢!

    早已經遍生裂隙的空間,像一塊巨大的冰麵被撞碎。

    撞碎它的……是兩艘如遠古巨獸般,轟隆隆駛來的巍峨樓船。

    這樓船也不甚稀奇,不過是在大秦帝國雄斷渭水、勢橫虞淵的“橫淵寶船”基礎上,又有三次迭代。

    不過是一艘名為“飛雲”的雷霆巨艦,一艘名為“蓋海”的烽火戰船。

    不過是空間廣闊,巍峨撐天。不過是此刻每艘樓船

    上,都立著披甲拄戈的戰士,足足十萬之眾……恰是兩支大秦強軍!

    樓船上旗幟飄揚,真個似飛雲蓋海。那正是值得大秦帝國每個人驕傲的旗幟,一曰【割鹿】,一曰【霸戎】!

    還有懸峙在兩艘樓船上空,那座磅而又如夢似幻的仙宮。

    以及仙宮高處,虛空獨坐,膝上橫刀的……貞侯許妄。

    真正大秦帝國的定海神針,無雙戰神!

    兩艘樓船撞碎的空間殘片,像是懸浮遊蕩的冰晶。從其間隙,隱約可以窺見虛空深處,隱隱有一角高聳的黑牆——

    自秦至臻以閻羅天子身坐鎮冥土,成就閻羅大君,掌控糾倫宮以來,再沒有人見過完整形態的“閻羅殿”。

    無人知曉,它臻於何等層次,已見哪般風景。

    秦至臻先來神霄,並不是為了尋誰練刀,同麂性空做什生死決戰。

    而是為了斬開虛空遙途,身為纖夫,以閻羅寶殿牽引,將承載了二十萬強軍的兩艘戰爭樓船,一舉送進神霄世界來。

    上屆黃河之會落幕後,現世諸方大練兵。他這個秦國第一天驕,為神霄戰爭所做的準備,便是反複磋磨的這一刀。

    百年橫豎,十載煉虛!

    牽引出這大秦強軍,以及因緣仙宮……貞侯許妄。

    神霄戰爭的第一步是爭勢。

    不止是兩軍交伐的氣勢。

    更是爭天權,爭世權!

    殺一兩個絕巔根本改變不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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