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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微正欲換衣外出,卻聽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響。

    動作頓住片刻,少微將取出的衣物塞回箱籠,仔細聆聽那腳步聲,隻聞其聲漸近,很快在她的屋門外停下。

    屋門被叩響,少微猶豫了一下是否要裝作已經睡下,然而燈火未熄,不好蒙混過去。

    抽出門門,將門打開,少微隻見鬱司巫帶著足足五名巫女堵在門外,夜色中,這陣勢乍看頗為洶洶,少微問其來意,鬱司巫正色道:“你該換個住處了。”

    自少微回神祠後,鬱司巫便一刻沒停,晚食也沒顧得上吃,一直在安排與花狸相關之事,日常事務調整罷,又問起花狸如今在和誰一起住。

    知曉此狸的兩名室友皆已去了太醫署,如今她暫時一人獨占一屋,鬱司巫想了想,猶覺不夠,遂親自帶人收拾出了一間單獨的小院,這小院緊鄰神祠後殿,平日少有人踏足,力保花狸日常清靜。鬱司巫深知於降神者而言,清靜二字尤為重要,頭腦清明心無旁騖才能更好地開悟,進一步溝通神靈。況且有些事不得不防,現下花狸所住之處屋子挨著屋子,新老巫者混雜,人心隔肚皮,有些一直不得誌的巫者哪日受了刺激暴起傷人、或暗中下毒皆有可能,此類事都曾有過先例。

    花狸性子雖有些自大,但就如真正的狸貓,模樣瞧著威風傲氣,卻到底是小貓一隻,滿臉寫著不知世事年少好欺,萬一被算計,將是整座神祠的損失。

    這樣一隻狸,還是單獨放一個窩養著更合適。

    鬱司巫一聲令下,那些巫女便開始替少微挪窩搬物。

    能單獨住,偷溜出去也就更方便,少微自行心懷鬼胎,便沒有貿然提出獨住的要求,唯恐露出端倪,沒想到鬱司巫這就主動成全了她。

    少微不禁思索,她未曾向鬱司巫提的條件,鬱司巫仍自行滿足了她,而歸根結底是因她過了皇帝那一關,由此可見,凡事無需向下索取,隻要得到了來自高處的允準,下方的一切不求自得,可謂省心省力。少微自覺對權力又添了一層認知,可謂心計日漸深重,而鬱司巫的心情卻截然相反,正皺眉問:“你養這些作甚?”

    床尾處一匣一籠,匣中蜘蛛膽怯地縮成一團,弱大無助;籠中黑蛇直起半身吐著信子,凶狠戒備;而匣籠之前,黃白小鳥昂首而立,雙翅大大展開,頗具一鳥當關萬夫莫摧之態。

    少微坦誠答,那是前室友寄養之物。

    鬱司巫當即就要讓人丟掉:“當心玩物喪誌!”

    雖說碗口大的蜘蛛和黑漆漆的毒蛇怎也不像玩物,但南地人的情況就是這種情況。

    少微跨步也擋上前去,正義凜然:“失信於人如何取信天地?”

    況且她收了蜘女和阿厭留給它們的夥食費,這其中還涉及錢財往來。

    不過少微鮮少有空親自照料它們,蛇會自己捕鼠,也嚐試過捕鳥一一但有少微以淫威為沾沾立威,如今黑蛇也已經很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了。

    沾沾作為大當家,也很具擔當,近日時常捉蟲回來飼養蛇蛛,於是威信愈重。

    少微堅持,鬱司巫也隻好妥協,並安慰自己,和生靈溝通或也助於增長靈氣……算了,誰讓她有降神之能。

    但:“這又是什?”

    鬱司巫拎過拿布蓋住的竹籃,翻了翻,發現頭有半隻燒雞半邊豬肘和一些點心。

    少微一把奪過:“我特意留著夜吃的!”

    鬱司巫心間發愁,何其大的食量又何其小的出息……算了,誰讓她有降神之能。

    懶得再多過問,鬱司巫擺擺手,令人將東西通通帶走。

    如此一番折騰,在新住處安置下來後,夜已很深,一整日沒能歇上一刻的少微終於打起了欠,今夜再想出門顯然已是不能了。

    鬱司巫卻依舊沒離開。

    那些巫女守去了外麵,鬱司巫於室內低聲問那哈欠連天的狸:“今日陛下都問了你什?你是如何應對下來的?”

    陛下疑心深重,待巫者又心存成見,單憑一次預言成功,按說並不足夠讓陛下徹底改變態度。而花狸身上有幾分未經雕琢的山野氣,這是好事也是壞事,好在這份氣息讓她看起來很“真”,壞在言行容易失了分寸。

    今日陛下召見,必有諸多試探權衡,這絕不是單憑運氣便可以順利脫身的,必然還有什別的內情……少微困倦不欲多說,便隻道出一句簡短之言。

    下一刻,守在門外的巫女們便聽到屋內鬱司巫發出一聲尖叫。

    巫女們愕然交換眼神,鬱司巫一貫沉穩如老井,近日卻是精神百倍,整個人都變年輕了。

    “你說什……”鬱司巫壓低聲音,死死盯著那盤坐榻上的小巫:“你竟同陛下聲稱,今夏京師將要大旱?近來雨水這樣多,數月後之事,如何能斷言!氣象變幻無常,你可知太史令和赤陽仙師也不能預測數月後的晴雨,你……”

    少微心說,自當人無我有,才有立足可能。

    明麵上則道:“是太祖說的,不是我說的。”

    鬱司巫神情變幻,隻覺這未必不是此狸在皇上麵前病急亂投醫扯出的保命說辭,她一字一頓問:“當真不是在撒謊?”

    少微依舊平靜自若:“太祖怎會撒謊?”

    鬱司巫盯著少微好半響,才擠出一句:“你實在大.……”

    就算是往日的大巫神,窺查到了神鬼給出的預示,卻也未必敢悉數泄露,這小巫實在無所顧忌,兩次預言皆以性命為注,一場賭局剛結束反手又開了一場,場場皆是生死局。

    誠然,非常人所行必是非常事,越不同越不凡……鬱司巫思緒交雜,一顆心忽上忽下,隻覺自己也被綁死了這賭桌上,心驚膽戰卻又心潮澎湃。

    而那小巫又連續打了兩個欠,眼冒著水光,道:“我實在困極,必須要睡了。”

    心境並不相通,鬱司巫隻好離開。

    少微倒頭便睡,一覺到幾乎天明。

    從此日起,少微在神祠中的日子開始變得不同,她無論走到哪都會被人注視,而灑掃之事已不必做了,鬱司巫特準她進入神殿侍奉神鬼香火,對巫者而言這是極大榮光。

    飯食也不同了,降神之事既費腦力也費體力,鬱司巫特意讓人盯好花狸飯食,既要豐盛更要確保無毒。難得度過了輕鬆的一日,倒是給少微騰出許多空閑來思考接下來的行事,她不可能什都不做就這樣等到夏日大旱來臨,在那之前,她也務必不能停下腳步。

    這一日身體得到歇整,腦子卻旋轉不停,待到黃昏時返回住處用飯,腦子疲憊的少微表情已有些呆滯,這呆滯的晚食吃到一半,鬱司巫卻又尋了過來。

    鬱司巫眼底熬得青黑,眼神卻隱隱亢奮:

    “太常寺方才來了人……三月三上巳節,寺卿點名要你來跳大巫!到時陛下十之八九也會到場,此一場祭祀至關重要,務必要好好準備!若能……”

    若能再次降神顯露異象,就能徹底重振神祠威望了!

    但鬱司巫清楚,就算再出色的大巫神也不可能做到次次降神,此等神眷之事可遇不可求,更不能抱有功利之心……

    因此她改口:“切記,決不能出任何差錯!”

    少微一手撐著腦袋,嘴咬著蒸餅,心中若有所思一一隻是不出差錯,怎能夠?

    一個時辰之後,少微換了個地方盤坐,用同樣的姿勢,咬著同樣的蒸餅。

    破舊的堂屋點著破油燈,破舊的小案二人對坐,少微啃著蒸餅,墨狸正往嘴塞著燒雞,一麵點著頭含糊不清地稱讚:“少主……太好吃了!”

    片刻,少微咀嚼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堂外。

    漆黑夜色中,家奴無聲歸返,他快步跨進堂內,隨手關上吱嘎悶叫的破門,一邊拿同樣悶啞的嗓音毫無鋪墊地說:“不少官貴人家都在私下談論神祠預言之事,巫女花狸的大名已在長安傳開,你此次甫一破土而出,便要一飛衝天了。”

    “什一飛衝天,還差得遠。”

    少微流露出些微挫敗,將那些不足與外人道的驚心與窩囊一股腦往外倒:“………我原以為有了這樣準確的神妙預言,必能叫這個求仙問道的皇帝相信我的本領,定使他迫切心動!可昨日入宮卻叫我從頭跪到尾,百般試探於我,叫我萬分緊張熬煎。我還留意到那大殿暗處藏著許多護駕的高手,倘若我流露出分毫破綻,或使皇帝有絲毫動怒,那些人必要立即將我撲殺!”

    “原本還以為經此一事即可站穩腳跟,與赤陽一較高下,可昨日他分明也在宮中,我卻連他的麵都未能見到……你說,這算什一飛衝天?”

    家奴已在墨狸身旁盤坐下去,此刻對上少女擰成了蚯蚓的眉毛,不由道:“在此之前你毫無聲名根基,能順利見到皇帝,還能活著出宮,已是罕見至極,不該如此心急,更不該這樣奇怪自己。”“我哪在怪自己,我是在怪他們。”少微丟下蒸餅,悶悶捧腮:“隻是經此一事才知,此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想的雖簡單了些,做的事卻格外厲害。”家奴擦罷手,拿起半塊醬豬蹄:“還帶了這多吃的回來,已是世所罕見的勇猛獵人了。”

    獵回了無形的籌碼,也獵回了有形的食物,更重要的是身份是主動出擊的獵人,而非被人追殺的獵物。少微有點喜歡勇猛獵人這個稱號,見家奴和墨狸吃得很香,她心中那不滿足的消極感莫名就散去大半。猶豫片刻,少微有心想問一問家奴是否打聽到了她托他去打聽的事,自那晚提過此事之後,少微忙於二月二的計劃,便再沒能回來過,也就沒機會詢問。

    不過,昨日在宮中見到魯侯,老人稱得上精神飽滿,想來家中必是一切都好,便再不似前世那樣鬱鬱離散、早赴黃泉了。

    少微話到嘴邊,剛要作隨口問起狀,不巧此時家奴在前麵開了口,邊吃邊道:“皇帝用人,除了要有本領,更要讓他覺得安心,因此難免有諸多試探觀望…”

    “我知道。”少微隻好先接過他的話,道:“對症下藥,我學過的,書上說,無目者不可示以五色,無耳者不可告以五音一一既要得帝王之心,自當示以他所需,他想長生想江山穩固,我便假扮成可以助他的祥瑞,我昨日已努力讓自己聽起來看起來吉祥一些了。”

    她原是一隻怨氣衝天的戾鬼,如今扮作祥瑞,說是臥薪嚐膽亦不為過。

    家奴也覺得這稱得上忍辱負重了,一應驚險已不必複盤,而他有心說教,又怕徒增逆反之心,隻好故技重施,先側麵發問:“為何會想到假冒太祖?”

    這不單冒險還折壽,不過自己也曾偷過太祖的貢品,就這樣吧。

    少微:“既是他的墳要塌了,由他親力親為發聲,不是顯得更合情理嗎?”

    荒謬之舉的背後有著相當腳踏實地的思慮。

    家奴沉默地點了下頭,才又問:“那你如何知曉太祖陵寢將要塌陷?”

    少微:“我算出來的。”

    家奴誠實地表達質疑:……不能吧。”

    畢竟赤陽都算不出來,她跟著薑負才學了多少。

    但少微坦然反問:“怎不能?”

    家奴敗下陣來,好吧,也有可能,畢竟是薑負選中的人,應當另有些無法明言的過人之處。而這件事,算到並不代表就能做到,更需要籌謀與膽魄,每一步都不能出錯,她確實完成得很好。但不能再誇了,這孩子不缺傲氣,再誇下去很容易忘形。

    少微所說的“算出來的”,卻隻有一半真話。

    自決心入京行騙之後,少微幾乎每日都在腦子搜刮前世的記憶,但壽命最後兩年,她一直待在馮家的莊子上,人也茫然渾噩,不太主動留意打聽外麵的事一一夢少微恨不能鑽回前世去,狠狠搖醒那個不問諸事的自己,嚴令催促:死眼睛倒是快看,死腦子還不快記!

    好不容易搜刮出來的一些回憶,大多是被動經曆的大事,隻是竟也記不清是具體哪一年發生的,譬如長陵塌陷的具體時間一

    記憶無法給出精確判斷,現世卻可以逐步推測排除,至少長陵現下還沒塌,那便足以說明就在今年或明年,而猶記得長陵塌陷是因春時連日雨水……少微學不會那些看不到摸不著的命理氣機,但是她看得見摸得著的陣法和觀星術學得很好。

    她通過星象判斷二月二後將有連日雨水。

    而二月二當日的祭典上,少微看到氣象大變,和赤陽一樣,她當時也推斷出了東方將有變故,徹底確定了長陵塌陷就在眼前,故而決定在劉承點燈時動手。

    四分前世記憶,三分推想,三分從薑負那學來的真本領,便構成了十分嚴謹的騙術。

    至於夏日幹早,此事她是親曆者,仔細挖掘回憶,彼時莊子上的仆從曾暗中議論是長陵塌陷之事引發了幹早,這兩件事有互相關聯的記憶關係,可作為互為推斷的證據。

    近來少微仍在致力於搜刮記憶,為騙術做累積。

    而此刻,家奴取出了一壺酒來,給自己倒了一大碗:“許久不曾飲酒了,今日且當慶賀。”酒氣撲鼻,少微略一皺臉,她曾偷嚐過薑負的酒,入喉好似有百十個小兵舉著火把刀劍從她嗓子一路打到脾胃深處。

    見家奴豪飲了半碗,少微終於開口:“趙叔,我上次曾托你去打聽魯侯府的事……你可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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