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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要與你說這個。”趙且安端著酒碗,說:“打探了幾日,知曉些大致情況。那魯侯獨女馮珠,少時遭遇禍事,失蹤多年,有人說她是被馮家的仇敵所囚,也有人說是被山匪所擄,馮家對外並無明確說法,因此外頭眾說紛紜,還有人猜測……”

    “這些都不必說了。”少微打斷他的話,道:“隻說現狀即可……她如今可好?”

    趙且安似覺得不好輕易用好或不好來形容,又喝了口酒,才道:

    “那馮家我暗中去了兩趟,可見她身上有陳舊腿疾,手指不全,行動不算方便體麵。更要緊的是神誌不清,說話顛三倒四,終日隻待在居院,並不出去見人。外麵打聽來的消息也是如此,據說這位女公子被找回後,一次也不曾出現在人前。”

    少微低聲道:“照此說來,是過得很不好了?”

    “也不能這樣說。”趙且安又道:“我去過兩趟,每回都瞧見那魯侯夫婦均陪在她左右,極盡耐心愛護。那院子有女醫女仆侍奉,院外更有身手不差的護衛把守。她不願見人,魯侯夫妻便將她的院子護得滴水不漏,隻偶爾有請來的醫者出入。也是不幸後的萬幸。”

    見眼前的少女聽得格外認真,趙且安下意識地又說了些細節:“第二趟去時,還見到她坐在院子,和那魯侯夫人一同作詩。”

    少微不由追問:“是什詩?作得好嗎?”

    家奴搖頭:“聽不明白,不好說,但仆婦們都說好。”

    少微想象著家奴簡單描述的畫麵,心中可謂安定許多,直到下一刻,忽又聽他道:“還有一件事,大約是兩年前,馮家尋回了馮珠遺落在外的孩子,一個女兒。”

    少微一下反應不及,那間生出前世今生錯位之感,她眼睛微睜大,不解地問:“………什女兒?哪聽來的消息?”

    家奴:“馮珠流落在外時生下的女兒,馮家將人尋回之後,便認下了這個孩子,此事在京中不是秘密。”

    好一會兒,少微睜大的眼睛才驚異地眨了一下,她皺起眉,隻覺奇怪極了:“叫什?長什模樣?從哪找回來的?”總不能阿母還有其他女兒?

    況且……怎會光明正大地認下來?

    無數畫麵聲音一下湧現在腦子,魯侯的冷淡,兄弟姊妹的嘲諷鄙夷,馮序拿寬和的語氣委婉地暗示她的存在即是汙點,不被承認不能出門……

    家奴沙啞的聲音穿過那些混雜回憶,傳進少微耳朵:“不知叫什,外頭隻稱馮家小娘子,大約也是十六歲上下,至於模樣,我也未能得見,她被接回京中後,就進了仙台宮修習道法,聽說要等到十八歲才能歸家。”

    十六歲上下……

    少微眼神一聚,立時道:“這不可能。”

    她今年也是十六,阿母不可能有兩個年紀相近的女兒卻不被她知道,那人不可能是阿母的女兒……假的,錯了!

    少微猛然站起身:“馮家如何就認下了她?那……那馮家女公子自己也認下了?”

    要扼死她便罷了,到頭來竟還將她認錯了嗎?

    家奴仰頭看著情緒湧動著的少女,搖頭道:“這些俱是外麵打探不到的,馮家女公子神智錯亂,而這個孩子初入京師便去了仙台宮,這母女二人未必有機會見麵。”

    “什母女!”少微猝然拔高聲音:“才不是!”

    震驚,茫然,不明所以,以及一些後知後覺的不忿與委屈,如突如其來的洪水,瞬息之間潦原浸天。少微大步往外去,眶當一把推開堂屋破門,大步跨過小院,繼而推開院門,帶著一股勢不可擋的急躁不平奔進夜色。

    此夜無風,明月寂清,天地間大靜,僅有她一個人的腳步聲,而這大靜如鏡,將少女的灼灼衝動映照得纖毫畢見,叫她自己也無法坐視旁觀。

    家奴在後方無聲跟隨,見那道身影走出百步後忽然停下,站在兩側草叢已發出新綠的小路上,陷於進退不定的交戰間。

    手還端著酒碗的家奴沒有上前。

    他喝酒本是為了壯膽,試圖酒後叮囑說教一番,誰知還沒到那一步,突然陷入了這更壞的局麵。此時他已不敢上前,這種事他勸也勸不明白,很有可能他一張口,便會換來一張徹底逆反的臉,他有這方麵的經驗……不如就讓她自己決斷,他先靜觀其變。

    見那道身影久久不動,家奴仰頭將碗剩下的酒喝完,拎碗繼續靜觀。

    少微此刻腦子有無數道聲音,最為響亮冷靜的一道卻是一句質問一一之後呢?

    她要去哪,做什?闖進馮家質問?說自己才是阿母的女兒?拿什證明?阿母能認出她嗎、又願意認下她嗎?縱然她從未在意過那個身份,可既上門,便要自證。

    而她此刻一無所知,甚至不確定馮家是否另有不為人知的考量與內情。

    再有,即便重來一回,她便會被馮家人接受喜歡嗎?她並沒有太多改變,她的出身和脾性被視作不堪,此時難道還要找上門去被人嘲笑一身獸性?憑什要上趕著被他們再次羞辱審判?

    她並不喜歡馮家,一點也不想回到那個地方。

    就算不留下,隻大鬧一場發泄一通便罷,可那之後呢?就此暴露之後,馮家豈會裝作什都不曾發生,花狸又該何去何從?不找薑負了,不殺仇人了?

    此時的花狸尚不曾站穩腳跟,還未獲得皇帝的信任依賴,一旦再與馮家扯上關係,無數人和事圍湧而來,便要卷入更複雜的局麵。

    少微情緒湧亂,雙拳緊握。

    一旁的草叢傳來細碎聲響,那聲響漸近,少微看也未看。

    片刻,草叢被一雙手扒開,探出一隻蓬亂的小腦袋。

    少微被那雙窺探的視線盯得不自在,轉頭掃視過去:“來時不是給過你肉了,沒看到我現下兩手空空嗎?滾開!”

    “哦……”女孩被凶得趕忙縮回腦袋,草叢重新閉合。

    須臾,草叢卻再次打開,並未離開的女孩鼓起勇氣小聲問:“你……你怎了?有人竟敢欺負你嗎?”少微偶爾會投喂她,但二人從未這般交談過,此刻被這樣一問,心緒翻湧眼眶冒淚的少微忽覺悲從中來。

    她方才已故作凶惡態,竟依舊未能嚇退這笨童,可謂威懾力全無,倒不知此刻究竟是何等狼狽無用的窩囊樣了!

    少微無法可忍,拔腿逃離此地。

    家奴暗中追隨,直到目送少微回到神祠中。

    此夜少微無眠,月亮下值時,她依舊沒能閉眼。

    有差事在身的人,縱有萬般情緒,卻沒有拋下一切沉溺任性的資格。

    少微洗漱罷,按時去了神殿侍奉香火,聽了一整日近日話異常之多的鬱司巫的叮囑教導。

    臨近昏暮,少微踏出神殿,看向天邊即將散盡的晚霞。

    恍惚中,她見到幼時濕漉漉的自己提著兩桶水回到寨子,給阿母拿來沐身。

    屋門關上,她跨立門外擔任守衛,借著最後一縷暮色,她回過頭透過門縫,望向屋內的阿母。與此同時,十六歲的少微也慢慢回頭,目之所見分明是殿中神像,可她眼前閃過的依舊是阿母傷痕累累的身軀,阿母分明如神像一般神聖可敬,卻遭遇了惡鬼的撕咬迫害。

    最後的霞光散去。

    當夜色伏上魯侯府的屋脊時,一道人影也無聲伏落其上,同陰影融為一體。

    少微掠上屋頂之前,匆匆看了一眼這座院子的大門上掛著的門匾,芍仙居。

    書上說,芍藥又名將離草,這仿佛預言了舊事的門匾實在很不吉利,早該拆下來砸爛燒掉。但少微很快便明白,這門匾大約拆不得,不止門匾,一切大約都要原封不動,因為阿母停在了由它們築起的舊時光。

    眼前的阿母實在陌生,衣裳鮮亮,幹淨整潔,雖行動不便,但神情如少年般鮮活無邪,阿母拉著阿母的阿母在院中擺著的胡床邊坐下,婢女捧來切好的瓜果茶水。

    夜風已無寒意,恰適宜賞月觀燈,院點了許多盞燈,每一盞都是為阿母所點。

    不止是燈,這院子外的人也都圍繞著阿母,阿母這才變回了真正的馮珠,而非被擄去的附屬物件。申屠夫人笑容慈愛,婢女們勤快妥帖,沉穩的醫女捧來煎好的藥,院中燈火如晝,畫麵這樣祥和,於少微而言仿若仙境,世間再沒有比這更合適阿母的歸處了。

    而她則是一隻隱在暗夜泥沼的孽鬼,她一旦侵入這方仙境,一切祥和必然要頃刻崩塌,眾人惶然退卻,阿母懼恨欲狂。

    夜色中,少微的一切神態被隱去,轉頭欲離開。

    卻聽下方院中的聲音突然問:“阿母為何待我這樣好?”

    馮珠喝罷藥,申屠夫人摸索著女兒的臉頰,含笑拿帕子替女兒擦拭嘴角,馮珠仰著頭由母親擦拭著,看著母親的臉,於是恍恍惚惚問出這句話。

    “因為你是我兒豆豆。”申屠夫人輕輕撫著女兒的發,笑答罷,順勢引導:“若豆豆有了孩兒,便知阿母心情了。”

    “孩人.……”馮珠茫然了一瞬,忽然道:“阿母,我沒有孩兒!……我不要有孩兒!”

    “我隻要阿父阿母!”馮珠撲進母親懷,神情幾分驚惶,緊緊抱著母親,不停重複:“隻要阿父阿母!”

    “好,都好。”申屠夫人輕拍女兒發抖的脊背。

    這時,堂屋對麵的屋頂突然響起瓦片輕動聲,佩向來警覺:“誰!”

    兩名護衛也已迅速上前查看。

    少微已快一步脫身離開,沾沾“啾啾”叫了兩聲也消失在夜色。

    很快護衛折返:“老夫人,並無發現,應隻是鳥兒。”

    “烏兒……”馮珠靠在母親身前,突然抬起頭,看向漆黑夜空,恍惚間天旋地轉,她毫無預兆地問:“阿母,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申屠夫人:“豈會?”

    “不,我就是說錯了……我不單說錯,還做錯了!”馮珠猛然站起身,環顧四下,喃喃道:“錯了,錯了…”

    申屠夫人摸索著扶住女兒的肩臂:“豆豆沒有錯。”

    已許久沒有這樣驚懼過的馮珠卻忽然大聲哭喊:“那是因為阿母根本不知我做過什!我做了一件天大錯事!”

    申屠夫人忽然意識到什,這是女兒從未提過的話,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心結所在?

    她沒有繼續安撫,循循善誘著問:“那你告訴阿母是什錯事,說出來,阿母幫你去彌補,好是不好?”

    “不行的,彌補不了的……”馮珠轉瞬間淚如雨下,她揮拳厭恨地砸向自己的頭,痛苦尖叫:“根本彌補不了!”

    “豆豆,豆豆!”

    “女公子………”

    “快,快扶女公子進屋!”

    吱呀一聲,屋門被一雙冰涼的手推開。

    少微奔進屋內,將門甩上,扯落束起的發,脫下衣袍,甩開鞋履,沒有點燈,含著滿眼淚水徑直撲向床榻。

    兩日一夜未眠,人已疲憊極了,此夜卻依舊不能安眠。

    少微再次犯了寒症。

    她恨透了這隻缺最後一味藥引的殘餘毒症,每每專趁她心誌起伏時趁虛而入,挾著無盡痛苦的回憶畫麵欺淩於她。

    昏沉間,脖頸似再次被阿母扼住,阿母怨恨的眼睛似刀刃,割得人鮮血淋漓。

    她滿身是血地滾進冰河,恍惚看到一抹青色,似一截竹竿,似一角青衣。

    少微猛然伸手去抓,同時睜眼驚醒過來。

    黑暗中,滿麵驚懼痛苦的少女躺在榻上,伸出去的手還懸空舉著,她望著自己空空的手,茫然若失,眼睛一眨,大顆的淚水滾入散著的發間,倏忽哽咽道:“都怪你!”

    手臂垂落下去,少微坐起身,看著漆黑的屋子,忍了多時的淚水再不受控製,如山崩碎石滾滾而下,她朝著空氣質問:“你到底在哪兒,是死是活!”

    沒人會回應,少微隻能坐在那披著發睜著淚眼,一再埋怨:“都怪你,我說過了不想來這的!”屋內並無她想要找尋的青影,那隻在想象中才能見到的人卻成了她發作怒氣和委屈的依仗。少微死命忍著哭聲,閉上眼睛,眼淚卻還在不停地落,她隻能無力地垂下頭,一遍遍道:“都怪你,都怪你……”

    為少微護法的沾沾盤旋著,也跟著叫:“都怪你!壞人!”

    少微已哭得累了,聽到沾沾此聲,沒控製住競破涕而笑,這樣又哭又笑,噴出了個鼻涕泡,不免自覺難堪可笑,遂仰起臉來,拿衣袖狠狠抹幹眼淚。

    末了,拿紅腫的眼看著房頂,自語般道:“你等著,我非要將你找到不可。”

    翌日,神殿前,鬱司巫被身邊出現的人嚇了一跳:“你要作甚?”

    戴著巫儺麵具的少微徑直邁入神殿,語氣平直冷酷:“上巳節大祭,我先找一找感覺。”

    這做派雖說神神叨叨,但降神者,哪有不神叨的?

    鬱司巫將信將疑,跟著入內,道:“是該好好準備了,從今日起,你每日至少要練兩個時辰的祭舞,我會親自盯著。”

    少微並不怕累,且她原有身手,對動作天然能做到融會貫通,有了專人指導,便進步神速,鬱司巫看在眼中,十分滿意。

    第四日晚間,每日勤練巫舞的少微再次離開神祠,去見家奴。

    “可見到人了?長什模樣?”來到堂中,少微將提籃擱下,開口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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