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8點20分。
伊戈爾頂著寒風來到文史係的教職工辦公室。
四月下旬的莫斯科還處於尾冬季節,晝夜溫差可高達20℃,一天又數清晨和深夜最冷,溫度有時能低至零下。
才走進辦公室,一股暖洋洋的風浪就朝他的頭頂襲來。
伊戈爾還沒來得及脫下灰色氈帽,就聽見嗓門最大的維肯季·維肯季耶維奇·魏列薩耶夫衝著某人高聲吼道:“這絕對是沙俄文學史上無法被忽視的一部傑作!即便他隻有二十七歲,我依然認為他足以和托爾斯泰、普希金等沙俄頂級文學家齊名!”
“你放屁!我承認《童年》確實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北川秀以外國人的身份寫出了我們國家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風貌,這是一件極其震撼人心的事。
可是”
另一道尖銳的聲音伴隨著維肯季的怒吼同步響起。
已經走進門的伊戈爾不用看都知道,和維肯季互噴的必然是辦公室最不讓人省心的那個菲莫維奇。
兩人都是享譽全球的頂級文學家,維肯季憑借文學論著《活躍的生命》和《生活中的果戈理》拿到了斯大林文學獎金,堪稱沙俄文學界的活化石;
菲莫維奇的一係列短篇則奠定了他沙俄短篇巨匠的地位,他也是聖彼得堡大學文史係惟一一個以短篇見長的教授。
這兩個老家夥,一個堅定不移的認為長篇才是文學王冠上的那顆璀璨明珠,一個則咬死說短篇才最能體現一名文學家的創作能力。
長篇or短篇,這論題兩人從大學時代爭論至今,四十多年來誰也沒說服誰,連文史係的學生們都知道了文史係辦公室有這兩個“活寶”教授。
顯然,今天引發兩人激烈探討的導火索就是北川秀的《童年》。
菲莫維奇還沒說完,維肯季就急不可耐地打斷了他:“你才放屁!我看你就是因為沒能成為《童年》的翻譯者,沒了這個一起被載入沙俄文學史的好機會,這才惱羞成怒,非要雞蛋挑骨頭,沒問題也要找點問題出來說說!”
“我我不是!”菲莫維奇漲紅了臉,連連搖頭後退,好像是被維肯季說到了痛處。
要說心對翻譯《童年》沒什想法,那肯定是假的。
菲莫維奇也是沙俄文學界有名的翻譯家,隻不過沒像伊戈爾那堅定和執著罷了。
他以前專職翻譯歐美,奈何歐美列國與沙俄的關係一直很尷尬,他翻譯的大部分隻能在黑市流傳,沒法正經出版。
沒有翻譯收入,自然就沒了翻譯動力。
成為聖彼得堡大學文史係教授後,菲莫維奇的工作重心就全放在了指導學生寫短篇上,已經很久很久沒碰翻譯作了。
伊戈爾被阿列克謝邀請翻譯《童年》,這事菲莫維奇也知道。
事實上,阿列克謝曾一口氣找了好幾名叫得上號的文學翻譯家,起初想讓他們成立一個翻譯聯盟,一起協同翻譯北川秀的阿廖沙自傳體三部曲。
菲莫維奇就是被邀請的其中一名翻譯家。
然而大家都對來自日本國的北川秀心存偏見,且一堆沙俄文壇大拿聯合翻譯一部外國人寫的沙俄,怎看都是一件很掉逼格的事。
於是菲莫維奇等人都婉拒了阿列克謝。
從維肯季嘴聽完了翻譯事件的來龍去脈,站在門口的伊戈爾瞪大眼睛,沒想到原來是自己撿了漏,而不是《新世界》真下定決心要把這個重任交托給他!
在成為一名商人後,原先和他一樣熱愛文學的老友沒想到也漸漸成了貪金戀銀的老狐狸!
不過最後的結果終歸是好的。
此時看著《新世界》那部引起了巨大反響的《童年》,上麵的翻譯者赫然寫著他的名字,這就足夠了。
“呦!伊戈爾你終於來了!”
噴得正爽的維肯季這才注意到門口的伊戈爾,笑著衝他打了個招呼,
“菲莫維奇這家夥正不要臉的嫉妒你呢。”
“你放屁!”菲莫維奇的臉越來越紅,矮小肥胖的身體像個不倒翁,左右搖擺著,配上他理屈詞窮的表情,頗具喜感。
辦公室頓時發出了一陣陣歡快的笑聲。
“維肯季,你怎還穿著棉大衣?不熱嗎?”伊戈爾避開了確實要惱羞成怒的菲莫維奇,來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一邊取下挎包,一邊衝裝扮怪異的維肯季問道。
經他這一提醒,維肯季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禦寒的綠色軍大衣。
辦公室的暖風一陣陣襲來,加上密不透風的棉衣,維肯季熱得滿頭大汗,竟渾然不知,硬是這和菲莫維奇怒噴了十幾分鍾。
“糟糕,我好像也忘了脫衣服!”
“我說怎那熱呢!原來是圍巾還在我脖子上啊!”
其他看熱鬧的教授們也紛紛低呼,發現自己犯了和維肯季一樣的低級錯誤。
看到這一幕,伊戈爾頓時了然。
估計大家是討論《童年》時太忘我了,這才一個個像孩子般忘記脫掉棉衣和圍巾。
“該死!我說怎菲莫維奇的話都沒攻擊到我,我怎就熱得頭昏腦脹的。
原來是這該死的棉衣還在身上啊!”
維肯季說著一把甩下棉大衣,呼吸瞬間順暢許多,說話聲音也變得更加嘹亮。
“爭論它是不是一本好書其實沒意義。
但凡看過這一期的《新世界》,我想沒人能忽視這部《童年》。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童年》都是極具代表性的沙俄文學著作,足以載入史冊的那種。”
一名頭發花白的教授手握一本《新世界》,聲音不大,卻立馬壓製住了維肯季和菲莫維奇。
“這點毋庸置疑。”
連硬要唱反調的菲莫維奇也點了點頭,對這番話表示認同,
“我隻是不認為北川秀足以和寫出了《戰爭與和平》的托翁相提並論罷了。
放眼整個世界文學史,我想都沒有哪部文學作品能和《戰爭與和平》一較高下。”
眾人沉默。
一向愛噴菲莫維奇的維肯季也罕見的沒有反駁他。
於情於理,《戰爭與和平》都更勝《童年》一籌。
也許等阿廖沙自傳體三部曲全部成書後,它能和《安娜·卡列尼娜》被置於同一高度。
“可是他才二十七歲,菲莫維奇。”
維肯季難得沒有語氣激動的和菲莫維奇爭辯道,
“托翁是三十五歲開始寫的《戰爭與和平》,四十一歲時出版成書。
伊戈爾,告訴他,北川秀是幾歲寫的《童年》,又是花了多少時間寫成的。”
“他今年二十七歲,這部《童年》據說在來沙俄前還隻有一個雛形,滿打滿算,不過十天。”
伊戈爾想起從北川秀那拿到的全書設定集,心中對這個年輕文學家的敬佩之意愈發濃烈,
“阿廖沙自傳體三部曲的構思也是後麵慢慢衍生出來的。
聽說他前幾天還在下諾夫哥羅德和喀山采風。
不過維肯季,我覺得用這種簡單的數據來論證一個人的文學天賦,有點太兒戲了。”
“年紀小,寫的快就是好?維肯季你也太以偏概全了。”菲莫維奇點頭道,“不過不得不說,這小家夥是真厲害啊!”
“我聽人說他還在喀山當過聖像作坊的學徒工。”頭發花白的教授插嘴道。
“他難道也信仰耶穌嗎?”維肯季皺眉道,“我聽說日本人大多信仰佛教和他們本土的神道教啊。”
“他是一個無信仰者。去聖像作坊當學徒工,似乎單純是為了體驗下喀山的底層民眾生活。”
伊戈爾聽葉夫蓋尼說起過北川秀的采風之旅。
采風是文學家們最常做的事,不過大部分人是借著采風之名遊山玩水、吃喝嫖賭,隻有極小一部分人是真在采風。
但即便是那極小眾的一部分人,也不會像北川秀那樣較真。
“哦,聽葉夫蓋尼說,他還製作了不少稀奇古怪的‘聖像’,見人就送什的。”伊戈爾在阿列克謝的辦公室看到過一尊小小的聖像,看起來像是雙頭狼,也不知道是哪的神明。
總之能真的去底層采風,還真學到了一門手藝,北川秀的行為再度震驚了這堆文史係的教授們。
沉默,沉默,又是沉默。
“.也許有朝一日,他真的能成為第二個托翁.”菲莫維奇低聲道。
能讓這個老家夥認可,北川秀的大概率能征服絕大多數的沙俄人。
伊戈爾長籲一口氣,自己這個翻譯作者看來也穩了!
“這世界上隻會有一個托翁。”一向和菲莫維奇不對付的維肯季忽然說出了讚同死對頭一貫以來觀點的話。
不過旋即,他又補充了一句:“同樣,這世界上也隻會有一個北川秀。”
列夫·托爾斯泰是列夫·托爾斯泰,北川秀是北川秀。
他們都是這個世界上最頂級的文學家。
誰也沒有必要像誰。
“你說的對。”菲莫維奇用認同終結了這次的爭辯。
四十多年來,兩人竟然能在一件事上達成共識,伊戈爾都想掏出手機紀錄下這一刻了!
與此同時,遙遠的日本文學界也陷入了一陣對《童年》的熱烈討論中。
早在上一期《文藝》,森哲太郎用巨長的介紹文劇透了部分阿廖沙自傳體三部曲的內容後,日本互聯網上便充斥著對《童年》的期待和好奇。
沉寂許久的日本文學界、評論界和學術界也一起發力,不少偃旗息鼓的老一輩紛紛出山,一邊蹭著《童年》的熱度,一邊長篇大論的設想著這部沙俄背景的長篇會寫些什。
在4月號《文藝》發售前,日本文學界基本一邊倒的認為《童年》會是延續“北川秀風”的日式風格治愈係海外背景。
畢竟日本人的童年充斥著美好與燦爛——
夏日祭,海邊沙灘,煙花大會,抓昆蟲,秘密基地,吃不完的粗點心等等。
即便是被稱為失去了一切的“泡沫世代”(1985年-1995年出生的這一批人),他們的童年也依然溫馨。
社會經濟大蕭條期,家情況不太好,但父母依舊會把最美好的一切給予下一代。
這是刻在日本人骨子的東西。
1972年出生的北川秀,他的童年是1975-1982,正是日本經濟迅速騰飛的黃金期,他從小家境優渥,童年必然幸福美滿。
所以他寫的《童年》一定充滿著朝氣和陽光。
這是老一輩文人們對北川秀新書的提前解構。
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沙俄正處於動蕩期,不過那是欣欣向榮的改革時期,肯定也要寫一些正麵積極向上的東西吧。
大家都是這認為的。
直到4月號《文藝》發售,直到他們親眼看見《童年》,直到阿廖沙3歲到10歲的痛苦“童年”深深印刻進他們的腦海。
所有的幻想,一切對沙俄的濾鏡,都在那間碎裂了!
這分明就是一本充斥著苦難和痛苦的致鬱係神作!
4月18日這天,4月號《文藝》創下了創刊以來的最高首刷日紀錄——157.7萬冊!
原先紀錄的保持者是連載有《1Q84》的那期《文藝》,比這期還少了三十餘萬冊。
這也是《文藝》創刊以來第四次突破百萬冊首刷日數據。
在《文藝》最困苦的90年代初,可能一整年的銷量都沒100萬冊!
日本文學市場能爆發出的商業價值和市場力量再度震驚了全世界。
一本《文藝》現在售價880,157.7萬冊的銷量,總銷售額就是13.87億。
出版社雜誌的平均利潤約25%,成本相對較大的《文藝》約21%。
也就是說,4月18日這天,光靠賣雜誌,河出書房就得到了近3億的淨利潤!
一個月下來,這一期《文藝》怎也得有七八十億的淨利潤,這都快趕上圓穀公司一年的淨利潤了。
隨著巨大的市場反應一起來的還有各類獎項。
以穀崎賞、芥川獎為首的一堆老牌獎項紛紛向《童年》遞出了橄欖枝,好像失憶了般,徹底遺忘了它們和北川秀之間的不愉快。
以北川獎為首的一批新文學獎項也爭先恐後地要把獎項頒發給《童年》。
在日本國,《童年》拿獎儼然成了對那個獎項的認可!
而這股獲獎風和頒獎風也吹著吹著,來到了千之外的瑞典文學院(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