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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31章 願為青鳥

    「你的麵子值多少錢?」程季良饒有興致地問。

    「十二兩。」褚把那顆裝著人頭的盒子也收好了,異常認真地說。

    程季良說:「從你贖買小翠的錢,扣掉十二兩便是。」

    褚站定了看他,仍然是仰著頭往上看,這一刻卻叫程季良感受到逼視的鋒芒。

    「我說的十二兩銀子,是你們樓的打手從我手搶走,讓我滾蛋的十二兩。」

    「這十二兩,有你的尊嚴?」程季良問。

    「有我的麵子。」褚說。

    「弱者侮辱強者,理當付出代價。」程季良輕描淡寫地道:「你可以把老刀帶走。要殺要剮,隨你心情。隻要宋律允許,我不管你。」

    老刀不敢置信地轉過視線,程季良卻並不看他。

    褚也不看他。

    褚看著程季良,看著這位他所調查的情報……三分香氣樓於宋國區域的總負責人。

    本地三分香氣樓的最強者,外樓境修為,目前立起了第二座星光聖樓。無神通,過往也沒有把握道途的表現。

    以內府戰外樓,劣勢在於無星樓借力,勝勢在於敵不知我。

    還有……散落各處關鍵位置的奉香侍者,需要注意不能讓他們結成陣法。

    三分香氣樓奉香侍者常用的戰陣,是朱樓花燈陣。

    不同於以幻陣為主的香氣美人的千嬌國色陣,朱樓花燈陣更注重血氣之間的聯係,以「困」和「迷」為主,在「空間」和「視覺」上下功夫……

    如夢令已經在腦海中演練了好幾輪戰鬥。

    褚盡量地補充知見,調整自己的戰鬥選擇。確保自己在出手的第一時間,已是最優解。

    然後他說:「狗咬了人,是仗著人勢。我們都分開雙腳直立行走,我要找人的麻煩,不找狗的麻煩。」

    程季良在心問,瓊枝姑娘,事情到這一步已經夠了嗎?

    幼獸已經呲牙,他隱隱感到危險。

    但他的問題並沒有得到回應。

    所以他看著樓下的少年郎,隻能繼續表現他的傲慢:「確切地說,你要找三分香氣樓的麻煩。」

    而少年不再展露他的謙卑,隻道了聲:「請賜教。」

    他背後纏著武器的布條,一霎如旗招展。

    那瞧著髒兮兮的沾染了風塵的長布條,在這三分香氣樓的大廳肆意張舞,竟然聲似龍吟!

    兩儀龍虎,既是天下名劍,也是連玉嬋的獨門劍術。

    馭雲氣於布條,似神龍駕祥雲,自撲花衣小帽的奉香侍者而去。一個個花胡哨的奉香侍者們,受激而起,似蜂蝶繞龍而舞。

    程季良根本顧不得那些。

    龍遊九天之後,留下它所纏繞的人間之寶——

    大家都以為它是一柄劍。

    它也的確是一柄劍。

    隻是長得像鐵棍。

    連劍帶鞘,像一根不曾雕琢過的混鐵棍。

    褚的手,已經握在劍柄上。

    而他的身影……消失了!

    原地竄起獰惡的血刺樹,舒張枝椏,血刺迸發如濺雨。又有霾霧隱恐獸,頃刻成囚籠。

    但這些攻勢都落空。

    陰陽顛倒,五行混亂。他的腳步抬起來,頃刻身影朦朧,隻如掠光一晃。根本不體現在觀眾的視野中,隱跡再現時,已經躍飛在程季良的上方!

    他高舉此重器,並不出鞘,如舉萬鈞鐵棒。磅的雲氣呼嘯而起,整座三分香氣樓的穹頂,仿佛已經被他掀翻!

    抬腳時是大五行渾天步,騰起時已踏靈霄九變,一霎迷蹤無影,一霎夭矯如龍,其身法之雜之玄妙,都超出了殷文永的認知,更非程季良所能捕捉。

    已臨身!

    此刻四目相對,然而上下顛倒。

    少年靴下綻開一朵朵金光燦耀的祥雲,金輝披身似金甲,已搖擎天之柱而砸下。

    鐺!

    程季良起身高抬手。白麵無須的他,似托花般舉起一座古香古色的香爐。這青樓之中的脂粉香氣,如絲織雲繞,又金鐵鉤鳴,最為柔軟的力量,體現最頑固的剛強。

    那鐵棒砸香爐,真有暴殄天物的荒誕感。

    可是這渾濁的地界,也似本該有這一棒!

    香爐之中煙氣四起,顯化為千奇百怪各色猙獰的煙獸,劃過千百道煙的軌跡,盡皆以那臨身的少年郎為落點。

    此爐乃三分香氣樓紅塵法術【問仙爐】,此煙是紅塵所煉【繞指柔】。

    一為「法」,一為「物」。

    法物之修,紅塵正道。

    三分香氣樓也是得到諸方認可的天下大宗。

    程季良自負修行,雖不是什絕世天驕,外樓的修為也能讓他鎮守一方。三分香氣樓的功法傳承,則讓他在那些出身普通的修行者脫穎而出。

    這烏煙瘴氣的百花街,他也是打出一雙拳頭來。

    雖是身處最容易被跨越的一境,他不相信自己隻是故事的注腳!

    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刻。

    以靈霄九變踏玄蹬虛的褚,棒打香爐,身周雲氣為煙氣所擾,卻隻是張開嘴來,輕輕一吹——

    忽如春風來。

    不,正是春風來!

    在場所有人,都驀然感受到一種安寧,迎麵微醺,意靜魂定。心曠神怡,好不自在!

    三分香氣樓雖是賣春的地方,卻是第一次叫人看到春景。眼前鮮花都開遍,不是那虛假的豔。

    神通,【明庶風】!

    八風之首,亦稱東風。

    跟其師極致冷酷肅殺天下的不周風不同,褚所摘下的明庶風,是溫暖澄明,生機勃勃。

    春來萬物生。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橫梁生斜枝,扶欄冒綠芽。

    《律書》載此明庶風,曰「明眾物盡出也」。

    東風一吹至,煙獸便驟散,煙氣滾滾蕩開!

    再嬌豔的紅顏,也不及春回大地的溫柔。

    所謂如煙的【繞指柔】,都被春風吹去。

    那法術所聚的【問仙爐】,竟碎化為霾,聚成春水一滴。

    嘀嗒!

    落在程季良冰涼的麵門。

    緊隨此滴春水後,是那未經琢磨凹凸不平,如天柱倒傾的連鞘劍。

    轟隆隆碾下漫長的橫影。

    好在程季良這時已經召映了星光聖樓,兩座星樓對應而起,照耀於古老星穹。浩蕩星光沐身,予他以外樓修士的體麵,給他披上最堅固的戰甲。

    外樓二字,一字曰「欲」,一字曰「歡」。

    他不是那種可以提前把握道途的天才,若無樓主恩賜,大概也難有神臨的指望。好在三分香氣樓修行體係完備,他也可以在外樓的層次好生雕琢自己,等待機會。

    欲望之甲,歡樂之紗,盡覆此身,予他以絕地反擊的力量。

    狹路正逢!

    忽然鳥鳴。

    那舉著連鞘劍,簡簡單單往下砸的少年,身前正吹息,身後起龍卷。

    溫暖的吹息吹散了【繞指柔】,身後那呼嘯的浩蕩龍卷中,有一隻色澤亮麗體態輕盈的青鳥,正展羽而高飛。

    狂風大作,此翅竟也遮雲蔽日!

    靜眼旁觀的殷文永已然失態起身!

    他看到了什?

    【神通靈形】!

    靈形的出現,代表此人在內府境的修行,至少在神通靈性這方麵,已經開發到極限。

    等他到了外樓境,必然能煉出【神通靈相】。

    而【神通靈相】是什級別的力量?

    往前類比,道曆三九一九年的黃河之會上,燕少飛和中山渭孫都以神通靈相為絕殺手段。

    這完全能說是天驕的標識!

    有資格上黃河正賽的水平!

    相較之下,出身平凡在三分香氣樓一路成長的程季良,並沒有對神通靈形的認知,可是那隻青鳥的恐怖,並不需要他認識,就有切身的感受。

    對他來說,但凡身懷神通的修士,就已是罕見的天才。更別說已經把神通開發到此等地步。

    他當然是有反抗的念頭,但青鳥現形的瞬間,就已經狂風席卷,推雲直上。

    他所召應的星樓之力,竟然被恐怖的神通之力所推回。

    從未有過如此的經曆——

    自立樓以來,他第一次失去了自己與星光聖樓的感應!

    所以青鳥翅橫高天,程季良身上星光凋敝。

    那星光所披的甲,欲念所結的紗,不等鐵棒砸至便碎落。

    褚帶鞘的劍,便懸停在程季良高仰而驚悚的麵門上。

    天地似無聲。

    轟!

    褚的連鞘劍,沒有繼續往下砸。

    可程季良已經在這一劍所碾至的巨大壓力下,整個地仰倒在地,而後轟穿了樓板,碾碎了空氣的阻礙,砸到一樓的地麵,陷地足足三尺。

    整個人呈「大」字嵌在了地上!

    這一聲便是最後的響。

    勝負隻在一個照麵就分出。

    星樓短暫的隔絕,讓程季良完全失去了外樓的優勢……然後便要迎接赤裸而直接的,全方位的差距。

    可對褚來說,這才哪到哪兒,向前叔所傳隔星樓的飛劍術,他都還沒有使用。

    他很擅長搏殺外樓!

    在太虛幻境的切磋中,屢屢殺得對手懷疑人生。懷疑自己的境界。

    「請問——」褚懸立空中,身後龍卷未消,卻並沒有損害樓物件,青鳥仍然展翅,卻隻是遮蔽星光。

    他張揚了憤怒,也克製了憤怒。

    此時投下他的視線,看向人群中的殷文永。如最初一般平靜,卻不再平凡!

    他問:「按照商丘城的規矩,我丟了的麵子,我可以自己找回來嗎?」

    殷文永如夢方醒。

    「當然。」他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笑著說道:「兄台,這是你的本事。」

    殷文永注意到的不僅僅是少年郎劍壓程季良。

    他更注意到那根離劍而去,宛如蛟龍一般,將三分香氣樓一眾奉香侍者撞殺得東倒西歪的舊布條。

    如果他沒有看錯的話,這條似龍而鳴的舊布條,其間有劍氣縱橫,更在衝擊那些奉香侍者的時候,推動雲氣,演化出許多精巧的小法術,才始終讓這些人零亂不成陣型,未能幹擾最關鍵的戰鬥。

    其間法術竟生靈!

    《朝蒼梧》說「假性易得,真形難求。」

    所謂「假性」,便是【法術生靈】這一步。所謂真形,指的是【法術真形】!

    可《朝蒼梧》說的「易得」,是對神臨境修士而言。

    對他這樣的內府境修士來說,根本就是如隔天塹,難以企及。

    就連他殷文永,預備參加明年黃河之會的宋國天驕,也是長期受族老指點,有了豐厚的積累,才在上個月於堂兄殷文華的幫助下,摸索到【法術生靈】的層次。

    先有【神通靈形】,後有【法術生靈】。

    這究竟是哪家的傳人!?

    相較於天賦卓絕之輩能夠摸索出來的前者,後者更是體現底蘊。對法術的研究,各家各門能有所進,無不是累代之功。

    要想觸摸到法術生靈的境界,談何容易呢?

    得了殷文永的承認,褚飛身而落。

    他手提著未出鞘的劍,那道慨然作龍吟的破布條,自然便飛回,一重重繞在他的劍身。

    殷文永慧眼如炬,出身名門眼界也足夠,但還有一個重要的細節沒有看出來——

    這道裹劍的舊布條,雖然又舊又破,但在它飛出去的那一瞬間,真有神龍之氣在其中。

    此神龍之氣,乃不同居福允欽代表長河龍宮的禮贈。共贈九道,薑望自留三道在朝聞道天宮,剩下六道,分贈薑安安褚博望侯世子重玄瑜,以及華英宮主薑無憂,大牧女帝赫連雲雲,淩霄閣主葉青雨。

    前三者以助修行,後兩者以益帝者之氣壯皇者之威。最後一位……留著好看。

    偌大的三分香氣樓,安靜得能聽呼吸聲。

    輕輕一聲「嗒」,靴子落在地上。

    並沒有如一些人所想像的那樣,落在程季良的腦門。

    其貌不揚的少年郎,起勢如驚雷轟月,落似秋葉翩翩。

    他站在嵌地的程季良旁邊,低頭看著這位奉香使,也像抬頭時那樣平靜,隻說道:「現在我的麵子比你的麵子值錢了。」

    程季良仿佛從溺水的邊緣逃回來,大口地喘氣:「當……當然!」

    能夠一劍壓下他程季良,以這樣的年紀,這樣的修為,在這百花街,麵子可以大到天上去!

    這是傾商丘城之力,都難說能夠養出的神龍。

    「用我的麵子,抵你的麵子,讓我帶走小翠吧。」褚說。

    圍觀者麵麵相覷,似是不太能夠理解。

    如此大費周章,如此劍拔弩張,殺出如此的場麵!

    竟然……沒有別的要求嗎?

    「僅此而已嗎?」殷文永忍不住問。

    褚微微地垂著眼眸,不知為什有些難過的樣子。「我要的隻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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