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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32章 少年遊

    少年人要的很簡單。

    無非一個公道,一份憐憫,一種正義。

    僅僅如此。

    可僅僅如此……

    已經太多!

    要財要名都不會如此為難啊。殷文永抿唇不言語。

    程季良嵌在地上,氣力暫都消散,根本無法拔身,也沒人敢過來搭救。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到的事情,萬分盼望一切就此結束,可是操縱他命運的瓊枝姑娘,仍未有下一句言語。

    「我很想答應你。」

    他在少年人的注視下終於開口:「我的麵子不值一錢!」

    他的麵容扭曲了,眼珠幾乎凸出眼眶,可畢竟定止了,他頹然地道:「可三分香氣樓的麵子……我說了不算。」

    所有人都知道商丘城百花街的三分香氣樓,是他程季良一磚一瓦搭建起來。所有人都知道,整個宋國範圍內,所有的三分香氣樓事務,都由他做主。

    但自從瓊枝一曲斷腸動商丘,成為百花街的頭牌,這早就換了主人。

    他是瓊枝姑娘的一條狗!跟老全養的那條大黃沒什區別。

    迄今為止他仍不知瓊枝的來曆,不知瓊枝的目的。唯一知道的是今日之瓊枝,並非那位他親自從總樓接回來極樂院六年優等生,血肉仍在,魂魄不同。

    被拴住了脖頸的他,唯一能做的,是盡己所能,助力於瓊枝姑娘在三分香氣樓的前行。

    他更深刻地明白——

    繼續對抗眼前的少年,無非是一個「死」字,心懷理想的年輕人,初出茅廬的小子,還存留著體麵。

    但若是違逆了瓊枝姑娘,死隻是最簡單的事情。

    好人不讓人害怕。

    說一句「很想答應」,已是他超乎自身勇氣的最大對抗。「說了不算」,才是一條狗需要麵對的現實。

    褚隻是定定地站在那,像他那柄未出鞘的劍。

    雖然外不招搖,你知道光華定在其中。

    「那,誰說了算。」他問。

    他的問題再不能被人忽視!

    老刀早就退在了一邊,隻是沒有得到點頭,不敢直接離開。

    老全更是縮到了角落,默默地把那條老黃狗擋在身後,以免這老狗忽地不醒事,衝撞了誰——這條老狗看熱鬧的眼神,實在叫他害怕。

    有時候他挺羨慕畜生,無知者無憂無慮。

    這是誰說了算呢?殷文永也投來探究的眼神。

    程季良說自己說了不算,他也很好奇。難道眼下這座三分香氣樓,有總部來人坐鎮?

    總不能這地界是瓊枝姑娘說了算吧!

    這好笑的想法剛剛一生出,耳邊便響起了一道令他熟悉的寒玉鳴玨般的聲音:「天下香氣歸一家!商丘城的三分香氣樓,不是無根之木,無水之源。程奉香使縱繁枝葉,不能自我,也是可憐人!」

    在所有人不自覺凝聚的目光中,一個眸冷眉寒的美人,踩在空心的木階上,慢悠悠地往下走。繡履點階,悠如花鼓。

    她有一種偏偏貌美卻不解風情的臉。

    可是聽過斷腸曲,見過魚龍舞,便能明白冰山之下,她豐沛的情感,滾燙的內心。

    商丘治武所正巡使車光啟曾有言——瓊枝真國色也。雖不假辭色,卻有最濃烈的心情。雖身在煙柳,卻是世上最真的女人!

    雖不知迎來送往,哪來的「最真」,殷文永卻是認可這份讓人心動的美。有心摘花,不免溫文而笑,盡展翩翩。

    不動聲色地換了幾個角度,讓自己於樓上的視野,突出人群。

    瓊枝太冷。膚色甚至是蒼白的,有一點點泛青。

    唯獨此刻,她的眸光掃過廳內眾人,叫人莫名的戰栗,仿佛被她冰涼的指尖掠過,心中的漣漪,便一圈一圈地綻開,搖搖晃晃,不能斷絕。

    她卻是不經意。

    眸光落在今天的少年郎,場中『最英雄』,終是幽幽地說:「三分香氣樓的事情,理論上來說,是羅樓主說了算。就現實情況而言,當下是天香第一夜闌兒,代掌樓務……」

    她說到這,稍有一頓。有心看看少年人的反應。

    此句便有一劍橫。

    不解風情少年郎,對她竟是毫不客氣。俯視程季良時尚存幾分忍耐,目光轉向她,便躍出寒芒:「你是說,你們花五兩銀子買來的一個女童,最後竟要驚動天香美人,甚至羅樓主嗎?」

    他本是願意客氣的人,這座青樓一個接一個走出來的為難,已叫他失去了客氣的心情。

    去年在雍國夢都,三分香氣樓的主力被師父逼退,羅明月淨壓根不敢露麵——這事兒不是他從白玉京得知,而是獲悉於天下流聞。

    事情也不知是從哪傳出,現在已經有了很多個版本。

    但無論如何,羅明月淨避讓了他天下無敵的師父,是再清晰不過的事實。

    雖然師父的無敵不是他褚的無敵,但三分香氣樓隨便一件分樓的雜事,也要搬出羅明月淨來,他褚豈不是要隨身帶一座白玉京酒樓?

    這些人到底是要搬出什菩薩來嚇人呢?

    更重要的是,他的內心深處,似有未知的力量將萌發,靈覺的細微感受,如在明庶風中輕輕顫動。

    一直未能把握的第二門神通,竟突然在今天對他響應。

    那種近在眼前而隔窗紙的感覺,令他蠢蠢欲動,難以自耐。失去了博望侯一貫叫他保持的「靜氣」。

    「連這點小事也要管,羅樓主何其忙也!」褚目光冷漠:「她的超脫之路,豈能不被你們牽墜?」

    殷文永嘴角抽抽,色心都冷了一瞬。提及羅明月淨都這般態度嗎?這是哪家的太子?沒聽說過有這其貌不揚的太子啊……

    「這位少俠。」瓊枝穿戴相當保守,但一身簡單的襦裙,也叫她妙曼盡顯。偏又生得冷,此刻倚欄而下,有幾分倔強有幾分冷淡地道:「小女子話還沒有說完……」

    在冷淡之中,你能感到她倔強不肯言的脆弱!

    殘梅傲雪,冷得可憐。

    場邊聽得此聲的,恨不得衝上來摁住褚……內府輕取外樓就很了不起嗎?豈能不讓美人把話說完!

    好吧確實了不起,但美人多美呀,怎能沒有一點憐香惜玉之心?

    在場的男人大多心軟。

    可惜褚卻冷硬。

    「我娘說,裝可憐的人最下賤。因為世上真正可憐的那些人,擁有的本就不多,而這些裝可憐的人,連世人的那點同情也要掠奪。」

    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如吐劍虹:「不要再給我故弄玄虛了,我的耐心已經被你們糟踐殆盡!」

    褚實在是不能理解,這賣肉的女人有什可憐?

    他的母親曾像男人一樣搬磚搬瓦,一筐筐重物的往肩上扛,用瓦窯的粉塵做脂粉撲麵,過早凋殘了容顏……從來不說自己可憐!

    這的這些人,能比小小年紀就被買到青樓來的小翠可憐嗎?

    能比小翠的奶奶可憐嗎?

    生了兩個兒子,一個不幸死在壯年的溫良孝子,一個不幸還沒有死的賭棍混帳。她一把年紀了還要上山撿柴,顫顫巍巍就靠自己侍弄的兩畝小菜園生活,找不回孫女,不知道商丘城究竟在哪,對著孫女失蹤的方向,哭得眼睛都瞎了!

    誰來可憐她們呢?

    滿座衣冠楚楚,盡皆文華之輩,開口蒼生,閉口天下,竟隻是……不忍美人蹙眉!

    他們的不忍隻予嬌花,不予荒草。

    褚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什憤怒,隻像是有什堵在心。

    「這位兄台,消消氣。」殷文永斟酌了又斟酌,還是站出來做和事佬:「這件事情確實是三分香氣樓不占理,但也不是瓊枝姑娘的責任嘛,我看她現在站出來,就是想跟你解決問題。何不給她一個機會呢?」

    他又看向瓊枝,帶笑地問:「樓下今日吵成這樣,車光啟怎沒有跟著下來?」

    瓊枝聲音是冷的,畢竟應付著:「車大人日理萬機,怎會玩忽職守,來此消遣?殷公子真是愛開玩笑!」

    殷文永用委婉的方式,提醒了宋國官方的存在,觸及這陌生少年或許會在意的「規矩」,想要喚回少年或許還存在的對宋國的尊重。

    一份人情賣兩邊。

    褚終究不是一個沒有顧忌的人,劍氣一按,頓收了三分淩厲,對著殷文永道:「我不相信商丘奉香使決定不了這件事。我隻能理解成他一定要針對我。」

    話說得硬,但已經給了台階。

    他再看向瓊枝:「你若有什要講的,便請長話短說。我已經給了貴樓足夠的時間,和太多的尊重,如果一直得不到我想要的結果,我隻能自己去找。」

    商丘城的花魁,始終不失顏色。

    她當然不會和麵前這少年郎正麵衝突,無論對方多無禮不耐煩,她都努力展現自己迷人的一麵。

    她要盡力讓這少年,看到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心,對旁人的冷,和獨予他的特別溫情。

    說起來薑閣老的徒媳……

    也是條通天大道呢!

    瓊枝姑娘泠泠如雪,卻目光灼灼地瞧著少年:「少俠是菩薩心腸,小女子也十分感動。小翠能夠認識您,真是三生有幸。這件事情會如此麻煩,背後確有曲折。程奉香使待我們極好,平時對姐妹們也頗多保護……這件事情他不敢說,我卻要替他言。」

    「欸——」

    她風塵女俠的形象正在塑造,褚已經一步跨過程季良所嵌的深坑,棄她如敝履,自往三分香氣樓深處走。

    他的眸中放出精光來。一道道已成實質的光線,在閣樓之中縱橫交錯,瘋狂折射,以恐怖的高速探向此樓的所有角落。

    這一刻三分香氣樓的私密不再被他尊重,以各種形式存在的隱晦被他洞穿。

    他沒有啟用仙術,而是以相對來說不那顯眼的法術,來催發【目見】的力量,洞極所見!

    他沒有耐心了。

    博望侯說得沒錯。你隻有一張臉,不能誰都給。

    有的人就是會把你的尊重視為愚蠢!

    他明明已經一再克製,已經壓下了心中的不愉快,願意做溝通。這女人還一開口就是挑事的姿態,想拿他當槍頭,參與三分香氣樓的內部鬥爭?

    他褚雖然不是什絕頂聰明的人。但類似的人心詭譎,博望侯當初也特意帶著他見識過不止一件。

    顏老先生的教導他願意聽。師父的耳提麵命,他奉為金科玉律。

    可他願意笨一點,不意味著他真的笨!

    「香鈴兒!」

    在少年遽然掠過的身影後,瓊枝終於痛苦地喊出聲來。

    她那冰玉般的俏臉上,體現出一種複雜的恐慌,似是『不得不』的言語。

    「小翠是香鈴兒點名要的人!」她補充說。

    這段時間香鈴兒的確在收人,的確要收資質上佳的女童。

    隻是程季良已經早就做好了上供的準備。

    當然這份準備……完全可以是小翠!

    在她下樓之前,就已經做了兩手準備。少年若能拜倒在她裙下,那當然是最好。她畏薑真君如虎,一個名頭就能避退千萬。可若是能夠和薑真君成為一家人,她也願意完完全全地變成瓊枝,從此付出真心。

    老大都能把地獄無門解散了,跑到冥府去光偉正。

    她跟薑真君也靠近一點怎啦?

    回頭還能提正義之劍,去剿一下賢弟咧。

    但男孩畢竟沒有變成男人,少年郎不懂得女人的好,她便有第二手準備——

    此時的小翠,已經出了商丘城。

    天香第五的香鈴兒,是今天這場矛盾的根源!

    整個上供的過程,瓊枝可以確保自己挑不出一丁點問題,一切行為都是正常的。作為三分香氣樓花魁的她,能夠幹涉的事情有限,站出來為程季良「仗義執言」,便是她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去年在夢都就該被掐死的香鈴兒,是不是也該為後麵的妹妹讓一讓位子了。

    甚至於三分香氣樓的樓主大人,難道還要退讓嗎?

    快點被圍剿吧!

    她早就見不得這樓的黑暗,期盼薑真君出手整肅乾坤!

    至於這乾坤整肅後,誰來接手……

    當然是她啦,難道讓賢弟管?三分香氣樓是女人樓的嘛。

    殷文永呆了半晌,才理清思路。

    是啊,程季良怎敢違逆天香第五香鈴兒的意誌,怎敢把香鈴兒要的人放掉?

    直至此刻,他才理解了程奉香使的愚蠢。原是有這一樁緣由。

    此時那個闖樓的少年郎,已經消失了身影……顯然已經穿樓過巷,追跡而去。

    人群各有所思。

    自有花衣小帽奉香侍者,撅著屁股將程季良從嵌坑「摳」出來。

    瓊枝立身長梯,行而過半,沒有繼續往下走。她的閨房雖然偶有入幕之賓,她也總像是跟人們隔著距離的。

    此刻又巡回眸光:「無論出於什原因,我言及天香已是不該,罪在萬死……在座悠悠之口,可能顧惜我的性命,替小女子保守秘密呢?」

    眾看客自都應是,各個拍著胸膛表示要為瓊枝姑娘守密,誰敢泄露出去就如何如何。

    當然不乏那嘴上賭咒發誓絕不泄露,心中暗忖「瓊枝姑娘,你也不想……」的。

    瓊枝姑娘的視線,最後當然是落在殷文永身上。

    隻是輕輕地瞧了一眼,她便扭身又往樓上走。

    這目光像一柄溫柔的刀子。

    紮在了殷文永的身上,仿佛將他的魂魄也剜走了一塊。

    殷文永使了個眼色,叫家仆回去傳信。涉及天香美人的事情,不是他能處理的。少年人的來曆,香鈴兒那邊有可能引發的變故……且都叫堂哥去操心吧。

    他這邊要深刻了解這件事情的性質,找到最適應於殷氏的應對辦法,迎接有可能的穿林風雨,為家族長青而奮鬥。

    明年就要去黃河之會了,馬上就要閉關……

    且趁閑情!

    殷文永翩然一笑,對其他人拱了拱手,便邁著勝利者的步伐,從點頭哈腰的老全旁邊走過,還心情甚佳地摸了摸那條老黃狗的狗頭……緊跟著上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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