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3章 來者可追
頂著巨大壓力,在那個明顯出身不凡的少年麵前開口勸和,果然還是能夠看到回報的。遠的回報還在等待發酵,近的回報已在眼前。
今日他當入幕!
都說冰肌玉骨,羨慕都說厭了,百聞豈如一見。
「少爺!」忽有不合時宜的一聲,響在樓外,驚擾了殷大少的遐思。
真是該死,他的工作思路都被打亂了!
出聲的殷府管事,緊步邁進樓來:「少爺!大少爺找您!」
倒是把得到殷文永暗示,急匆匆出去報信的殷氏家仆,撞了個滿懷。
對於即將參與明年黃河之會的殷文永而言,全世界隻有一個「大少爺」,那就是他的親堂哥殷文華。
隻是此刻美人在前,什事情都要靠邊。他擺擺手:「跟我哥說,我現在有大事要辦,忙完了就回去找他。這邊的情況,阿勇會跟你講。」
「這——」那管事為難道:「大少爺說,叫你得到消息立刻回去。」
「我是不是少爺?我是不是少爺啊!」殷文永不耐煩了:「你聽不懂我說話?」
胖胖的殷府管事低頭站在那,連連道歉,但卻不走。
殷文永強壓怒火:「我要是晚回去個一時半刻呢?」
「要是不立即回去,就打斷你的腿。」管事懦懦地模仿了一遍,然後說:「這是大少爺讓我複述的原話。」
他又補充:「第三條腿。」
「笑話!我會怕這種威脅?當我商丘小霸王是泥捏的嗎?」殷文永冷冷地笑了一聲:「但話又說回來。我哥找我肯定是有事兒,不能無的放矢……也罷!我便去瞧瞧他吧。」
殷府管事猛地一眨眼,少爺的身影根本已經消失了。
隻有瓊枝姑娘綽約的身姿,仍在樓上緩行。
如她這般的冰霜美人,自是從不會曲意留誰,今天瞥的這一眼,已是難得的芳心略動。
「走吧!」殷文永的聲音已經在樓外響起:「天底下沒有事情比我哥更重要,我恨不得破禁飛過去——快快趕車。」
殷家的馬車,在商丘城的確不受阻礙。
車輪都快飛了起來。
然而落在庭院後,殷文永的人生,卻陡隔天塹。
他一進靜室,他那天才卓名的堂兄,就開門見山。
語言雖不是真正寒鐵刀鋒,他倒寧願被扇了一巴掌!
「黃河之會,我不用去了……是什意思?」殷文永臉上的不可置信,困囿於世家子的風度中,張牙舞爪,卻皺於麵皮。
懸垂山水畫幕的靜室,殷文華平靜地坐在蒲團上。劍氣縈於天庭,一絲一縷地沁入眉心,如龍潛淵入芥子。
「就是你理解的這個意思。」他沒什波瀾地說。
殷文永與殷文華的年齡頗有差距,自小就不得不以其為目標,所有長輩對他的期許,都是「第二個殷文華」,事事以殷文華為標杆。
殷文華十三歲完成的事情,他若不能在十三歲完成,那他就會被罵成徹頭徹尾的廢物,簡直不能稱之為人。
經年累月,遙望難及。對於這個堂兄,說不上是崇敬多一點,還是畏懼多一點。
但眼下這個消息,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範圍,令他第一次麵對麵,站在他的難以逾越的高山前,唾沫為劍,激烈質疑:「憑什?!」
「他媽的——對不起。但是憑什?!」
他已然沒了在三分香氣樓的公子從容,語無倫次:「整個殷家,還有誰能跟我比?誰能頂我這個名額?打得進正賽嗎?拿出去不怕丟宋國的臉嗎?!」
「你打得進正賽?」殷文華的視線瞥來。
殷文永表情一滯,他想到了剛剛在三分香氣樓劍推外樓的少年郎,想到了列名朝聞道天宮首開之日三十六席的那幾個絕世的少年,想到太多太多……
他自然絕無爭魁可能,但就連打進正賽,也沒有十足信心。
黃河之會是天下天驕之會,每一個站上天下之台的人,都是魁領一方的人中龍鳳。
他終是咬著牙道:「至少我能站上去,我有機會打幾場,再加上——」
「再加上我損耗修為,為你度劍心,礪天痕?」殷文華問。
殷文永咬了咬牙:「你要是不舍得——」
殷文華用一句話結束了紛爭:「替代你的那個人,可以奪魁。」
「奪魁,哈,奪魁……」
殷文永喃喃地坐下來,猛地又站起:「他媽的奪魁?」
「哪找的野人?以為隨便又能抓到一個薑望嗎?」
「你們這些已經擁有一切,高高在上掌控這個國家的大傻逼!」
他咆哮起來:「你們以為這是臨淄嗎?留得住那等千年不出的人物為你們拚命?!」
「我理解你的心情,在這個房間說些顛三倒四的話,我不跟你見怪。」殷文華淡淡地看著他:「出了這個房間,你要記得你是誰,你姓什。」
這目光其實是平淡的,卻似冰水澆頭,淋得他靈魂濕透。
殷文永定在當場。沉默一陣之後,才算緩過勁來,才感受到刺骨的寒涼。
畢竟是商丘殷氏寄予厚望的新秀,他扯動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便恢複平靜。
「我不能怨。」他說。
「倘若我有奪魁的實力,誰都擠不下我。」
「倘若我有在外樓境爭鋒的能力,也能另外奪下一個名額。」
「正因為我做不到,才會留不住。」
「黃河之會的參賽名額,是為了替國家爭取榮譽。」
他垂眸靜立:「我不夠強,罪在如此,複有何言!」
「無論你是不是真的這樣想,你能這樣說,就值得更多的培養。」殷文華表情淡然:「年底的學海名額,我會保你一個。這不是因為你是我的弟弟,殷文永,這是我投注你的未來。」
「多謝兄長。」殷文永深深一拜,便欲離開。
「你不想知道那人的名字嗎?」殷文華問。
「我是否知道他,並不能改變事情的結果。」殷文永輕輕地歎:「徒生嫉妒而無處歸依,我該是怎樣麵目可憎啊!兄長要看我更醜陋的情態嗎?」
「他是辰家的人。」殷文華說。
「不曾聽說辰家這代有天才。」殷文永挑起眉頭。
宋國社稷,無非三姓。
皇姓為趙,殷辰並分。
這人寧可是外來的,不該是辰家的!
他的堂兄怎會接受這件事?殷家怎會接受這件事?
「說是辰巳午的私生子,流落在外的風流債。」殷文華在說話的時候,始終也未停止對劍絲的錘煉。
殷文永麵上終於帶了笑:「我固不如人,我兄卻不輸辰巳午。」
你殷文華是如何能讓對方的這個身份坐實呢?辰巳午他媽的前三十年修的都是純陽功!
其人克己製欲數十年,隻為了在黃河之會一鳴驚人,後來卻成為李一橫來一劍的背景。
他還背地笑過!
殷文華卻始終是波瀾不驚的:「辰巳午馬上就要洞真了。」
「馬上?!」殷文永大吃一驚。
「他已經是確定地摸到了洞真的門檻,隻等推門那一天,或許三五年,或許三五十年,但已是必然能走通。再不濟借洞天窺世積累,也能補完最後的幾步——他是確定能夠助漲大宋國運的人。」
殷文華道:「我卻未見得能夠洞真。這就是差距。」
他平和地表述完差距,而後搖了搖頭:「我曾登天下台,二十四節氣隻演了四劍,就被大牧王夫殺死了比賽。我曾學海泛舟,說是大放異彩,一卷錦繡榜,我未能進前三。」
「世界何其大,天驕何其多!坐井觀天,井中猶有蛟龍潛。」
說到這他笑了:「不如人者,可不止是你啊。」
今不如人者,永不如人嗎?
永不如人者,永在昨日嗎?
殷文永一直追趕得很累!
一樣的出身,一樣的血脈,差不多的天賦,甚至是更嚴格的修行方式……
他不明白他還差了什。
但今天他好像有了一點感受。
「兄長。」他對殷文華鄭重一拜:「我於今日離國!棄家棄姓,遠萬之行。」
他要放棄這一切,不需要任何人的認可,可以在隨便哪一個風和日麗的時候離開。
他隻是覺得,殷文華會理解他。就像他今天終於覺得自己懂了這個堂哥。
「什理由呢?」殷文華毫不意外地問。
文永直起身來:「薑閣老主持黃河之會,不拘天下來者。」
「百川聚海,我亦從天下來。」
「我會以個人的身份,從預賽開始,為自己贏得一次機會。」
「明年觀河台……兄長當至,聽我劍鳴。」
他終究又是一拜,而後轉身離開。
什學海名額,家族支持,一切的一切,像那件繡著他名字的外衣,被隨手丟在了身後,
而殷文華的聲音追著他走:「他叫……辰燕尋!」
走到院,陽光刺眼。
文永知道,這是一個注定驚豔世人叫他遙不可及的名字。
他棄姓來追。
……
……
人去樓未空。
百花街上歡歌徹,香氣樓中脂粉紅。
程奉香使的即興表演已經結束,他用一個人形的深坑,博歡客一笑。
而後絲竹便起,杯盞叮咚。盡力維係著,每一份對三分香氣樓有用的關係。
老全在各處拱手,各處逢迎笑臉,各處點頭哈腰:「我們三分香氣樓的宗旨,是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讓每個客人都享受快樂……」
作為一個龜公,他沒有資格說維護顧客,隻說願大家開心。
人逢樂事,少些計較。喊聲爺爺,莫怪怠慢。
「怎沒有吃掉他。」
雖則歌舞喧嘩,這卻是無人注意的角落,所有的目光,落到此處便掠過。一個紮了個丸子頭的少年,若無其事地坐下來,語氣輕鬆得像問吃什早餐。
昏昏欲睡的老黃狗,耷了耷眼皮,視線掠過遠處那龜公堆笑的臉。
真是太下賤長得也太難看的一個人,還總喜歡打包樓的剩菜剩飯,獻寶似的帶回家,從懷掏出那個髒膩的油紙包,像他媽捧起瑪瑙翡翠似的。
還問不停地問開不開心,喜不喜歡,在青樓幹久了,把自己當嫖客了!非得要老狗搖起尾巴,才能心滿意足地閉嘴。
太膈應狗了。
「肉太餿了。」它不屑一顧地撇過頭去。
「臭泥潭的小白花,風月場的真感情。」少年生得唇紅齒白,有些女相,表情天真,語帶喟歎:「真是美好啊!」
他扭過頭:「你說這些並不存在的東西,是因為什而珍貴?」
「因為不存在。」老黃狗說。
「最親密的接觸,最肮髒的感情,都在這出現。」少年笑了笑,做出總結:「我喜歡這。」
「有時候我也覺得不錯!」老黃狗說。
狗就趴在地上,人當然也席地而坐。少年用手支著下巴,漫不經心地打量男男女女。隨口問道:「她還好嗎?」
老黃狗來了精神,嘿嘿嘿地笑起來:「突然被瓊枝姑娘換下來,應該不太好。她喜歡香鈴兒那種類型,愛慘了老女人的天真。她想殺掉香鈴兒,或者被香鈴兒殺掉。」
丸子頭的少年不予置評,隻道:「新生並不容易,看好她,不要叫她發病。」
「那也得我看得住啊!」老黃狗叫苦:「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可以對她做任何事情。」丸子頭的少年道:「我隻要結果。」
老黃狗翻了個白眼,算是認下了。
狗耳朵抖了抖,忽又問道:「剛才那個少年怎樣?明年的觀河台上,會成為你的勁敵嗎?」
「教育滿分,資源很好,心性不錯。」丸子頭少年淡淡地點評了一句,便拍了拍屁股起身。
「走了!」他說。
「不去找那位冰肌玉骨聊一聊?」老黃狗扭過頭來看他。促狹地問。
丸子頭的少年並不回頭,聲音卻是輕佻自在的:「有機會的,我這不是還沒滿十五歲!」
他腳步輕鬆地匯入人群,像是年輕的花蝴蝶,在春日翩躚。
「明年十五,劍指瓊枝!」老黃狗在身後喊。
當然傳在其他人耳邊,便是懶懶地兩聲「汪」。
「這懶狗,叫喚都不舍得大點聲兒。」有路過的姑娘笑罵一聲。
摟著她的人咧開嘴:「你舍得叫喚就行!」
絲竹靡靡,嫋嫋青煙。
「誒誒誒,這位客人,有些麵生,見諒!您的胭脂牌呢,不知是否方便展示?」
「在下姓辰。掛帳上~」
路上有人攔住了丸子頭的少年。他像顆丸子,蹦出了香氣樓。